ⴷ𝗂𝚘𝚛𝑦

*
爱瑞
忙 低产 劣质
✨那天我看见了你闪耀的眼睛 温度高达100°C💫
*禁一切[站内外][转载][二传] 谢谢*

【南国】无耻之徒

 


  

我第一次知道这事,是在个不大愉快的下午。彼时我正一边用力拍打吞了硬币却没有反应的自动贩卖机,用另一边肩膀夹着手机大声问,“啊?!你说什么!”

 

我妈第三遍重复的音量终于清楚的传到我的耳蜗,她说,“你爸想叫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三瓶在暴日下晒得烫手的易拉罐可乐一股脑从出货口滚出来,砸在我的鞋面上,我无声呲牙咧嘴,深吸了一口气问她,“你说谁?”

 

她叹了口气,“我前夫。”这个在感情上输的一败涂地的傻女人几乎用着央求的语气来,“那个孩子…听说病的很严重,医生说你和他有可能配型合适……毕竟也是条命,南俊呀。”

 

 

 

 

 

 

♢无耻之徒

 

 

 

 

♢非常狗血的梗/第一人称注意/复建

 

 

 

♢by.爱瑞

 

 

 

>

 

 

去医院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顺利的事。

 

38摄氏度的高温快把我的脑袋和发胶一起热化,走进医院大厅时笃然灌进的冷气又使我新买的白衬衫黏黏腻腻的贴在皮肤上。我现在开始后悔为什么几个小时前我非要执着的穿这件无辜的亲故不可,甚至给它配了条艳红色的领带——出门前这红色让我觉得飞扬跋扈的得意,走在路上时恶毒的太阳又让我觉得连同它一起变得扎眼,而现在我站在我‘前爸’的面前,他驼背垂眼把手上的化验单翻来覆去的点,局促憔悴的样子还是我头一次见,却让我感到在这红色的较量中落败的实则是我自己。

 

我和他无言尴尬对面,脑子里下意识组织的词句都是对他的评判,落魄,我想,活该。

 

终于还是他先开了口,我的‘前爸’把一厚沓的化验单拢起来,嘴唇动了动,大概也不习惯此时的氛围,“检查预约在一周后,你别紧张,今天就是先来看看,你们还没见过吧?”

 

谄媚,——其实没有。他的语气还是像我印象里的那样,端着‘父亲’的可憎架子,像是我主动乞求这一次会面,“你们”这个词同等的令人不快。

 

我说,“如果你有这样的意愿的话,我和他早就可以见面的。”

 

这句话后我如愿再一次获得短暂的沉默,我其实有点后悔,由于自己本该表现的更从容不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难听了叫做乘人之危,和他没什么分别。所以我顿了顿还是问,“所以,他在哪?”

 

我说的‘他’是指我‘前爸’的现儿子。我只知道他叫做田柾国,不多不少只小我三岁,剩下的我无力再探究。我妈五年前和这个男人离婚,那时候我自己也还是个未成年,陪着眼睛通红的我妈在法庭上走了几遭,面对的始终只有这个男人一人——他把那个孩子保护的很好,因此我才更觉得讽刺:有幸被保护着免经垃圾人生的家伙,却无能免于如今毁灭性的疾病。

 

 

>

 

 

简言之我被恳切请来的目的就是挽救这个未知的‘田柾国’,因此‘前爸’告诉了我房号,我还是点点头,独自乘电梯上楼了。

 

看得出隔离病室管理的很严格,仿佛连说话都要通过审核,所有医生护士保持缄默自危,但我报上名字以后,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检查就立即被带了进去,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那个男人预先打了招呼。我带着一身汗味和暑夏气息,穿着白色衬衫短袖、黑色短裤,红色领带和同色帆布鞋,作为唯一一个没有戴口罩的入侵者,把手指勾进推拉门的槽缝里,拉开门——与一个圆圆的脑顶对视了。

 

这么说似乎有些奇怪,那么我将这整个过程分解开来:我看见纯白被面的边缘遮住了一个蓬蓬松松的发顶,接着那个脑袋猛的冒了出来,一个脸颊带着点肉感、眼睛像杏仁似的圆且大的小孩和我径直对视了。

 

我这边还在错愕,他那里倒是率先做出了回应:随着眼睛缓慢弯起来的动作浮现出形状漂亮的卧蚕,有些迟疑但并不惊讶的抬起一只手,五指展开再拢回手心,收进宽大的病号服袖口里去,就算打了招呼,“哥?”

 

护士已经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贴心的重新带上门,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脊背就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掩饰般地双手环胸斜睨他,心里想的是该死这个样子可真逊。

 

田柾国又说,“还是,那个、南俊先生?我应该怎么叫比较合适?”

 

他语气亲昵自然的让人不适,我只好生硬地开口,“随便你。金南俊——我和我妈姓,……你叫‘哥’理论上也没错。”

 

才怪。问题大了,最后一句完全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现在才无比清晰的开始痛恨自己一时冲动答应了这趟多余的行程。眼前这个名叫田柾国的家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或者说,原来我还没能成长到如想象中游刃有余的面对这一切。

 

我本以为标准流程应该是:我看着一个被疾病折磨的昏迷脱形小孩在各种生命仪器下苟延残喘,周围等待着随时听见报警音就立刻能赶上来抢救的护士们……没有思考的余裕。几乎就在我话音刚落,田柾国就迅速的叫了一句,“南俊哥,”

 

他像是认真这么想似的,“我很早就想这么叫了。”

 

是挑衅吗?是故意的吧。该死,金南俊,现在得说点什么扳回一局——

 

田柾国突然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睑轻微的颤了一下,黑漆漆的瞳仁盯着我,他说,

 

“南俊哥不用担心,我其实听见他们谈话了:我们两个人骨髓配型相合的概率,非常小。”

 

他语气自然轻快,像是在谈论坠在窗框边奄奄一息的蛾。

 

现在双方主客互换,田柾国盯着我看,气氛一瞬扭转,我变成了被审视的那一个,而这个十七岁的未成年人眼神诚挚、胜券在握。夏风冷不防从开大的窗口掀进来,我肩背上的汗已几近蒸干,这时候无端在炙热的夏风中察觉出一点凉意,我说,

 

“…什么?”

 

这太异常、太奇怪了。我的强逞终于宣告完败,放任自己惊诧的表情败露、眼神晃动,看着他——比我小了三岁白血病患者、我法律定义上的同父异母的血亲、田柾国。

 

 

>

 

 

这个会面的开头过于震慑,因此那天在此之后,我们究竟还说了什么、说了多久,其实现在的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回述我所能够想起的部分。

 

那天回家后我坐在桌前闷声扒饭,我妈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我刻意忽视,最后她还是挡住了我夹住翅根的筷子,问我,“怎么样?”

 

我嘴里还包着一点米饭,庆幸因此得以故作含混的回答,“什么怎么样?”

 

她又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说什么,那个孩子。”

 

“不怎么样。”我飞快瞥了她一眼,重新作势专注盯着鸡翅根,“反正不太好吧,我又不懂医。”

 

我妈放下碗筷,双手按在膝盖上。她下厨时穿的围裙还没有卸,沉默了一会,说,“我想给那个孩子做点——他能吃什么?”

 

这实在终结了继续吃饭的气氛,我抹了抹嘴,同样放下碗筷说,“我怎么知道…算了,我给你问问。”

 

这完全不是我的作风,我妈的表情让我又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该死”,但话已经脱出了口,我只好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编辑信息,在我妈难以理解的眼神里硬着头皮解释说,“是他要我加的kkt。”

 

“可以用手机?那孩子挺精神的?”

 

我打字的手顿了一下,“算是吧。”

 

几个小时前我同样吃惊的问过田柾国,“还可以用手机?”,而他的回答是,“我问护士姐姐们要来的。本来是应该严格禁止使用的没错,但是……”,他歪了歪头,再次轻快的笑了一下,“总之我一直要求,就答应给我了。连手机都不能用的话,每天躺在这也太没劲了吧?”

 

我觉得,我其实隐约能猜出那个“但是”后面隐藏的意味,但我没有再追问,将这个话题及时打住了。尽管我与他见面的目的不纯,也没有如此恶劣捉弄人的打算。

 

 

>

 

 

6/13 19:21 我:嗨,是我

 

6/13 19:21 我:我妈想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和忌口的东西?

 

6/13 19:22 田柾国:哇

 

6/13 19:22 田柾国:南俊哥给我发消息了!

 

6/13 19:22 田柾国:伯母人也太好了TT只要是南俊哥带来的食物,应该什么都可以的

 

6/13 19:23 田柾国:麻烦用不透明的餐盒带来,护士姐姐们不会查的那么严

 

“……,”我说,“他说感谢你给他做饭。”

 

我妈又露出难过的神情来。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震了一震,田柾国最新的一条消息说,“我很久没有吃过肉食了”,带一个哭的表情。

 

我说,“他不能吃肉。”

 

6/13 19:25 我:知道了。

 

6/13 19:25 田柾国:那么南俊哥明天也会来吗?

 

我看着这条消息的小标轻快的跳起一个表示‘已读’的1,倒扣下手机,在我妈站起之前抢先收拾碗筷,粗声粗气的说,“今天我洗碗。”

 

 

>

 

 

我在第二天中午十一点被我妈拽着从被子上抖起来,叫我“起床吃饭,完了去送点东西”。我还蒙的要命,归咎于前一天晚上几乎失眠通宵,抓着头发问,“什么…送什么?”

 

“给那个孩子带点汤过去,”我妈一边叠起我的被褥一边说,“加了鸡架煮的。不能吃肉的话,带一点肉味也好,是不是。”

 

我有点暴躁,加上起床气作祟,因此盯着我妈的脊背大声问,“不是我说,你到底为什么对他那么上心?你自己想去的话,就自己去送啊!”

 

我妈停了一下,转过脸看我,表情仍旧平淡不似生气,她说,“南俊啊,我不方便去。”

 

然后说,“你爸的错,不能怪在那孩子身上。”

 

她还是把那个男人叫‘你爸’,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我缄默认输。

 

第二次去医院并不比第一次少些左右的心思,走进病房前我还在担心手里的东西真的能拎进去吗,护士长问话的时候紧张但咬定“只是一罐清淡的汤”,最后那个年纪可以做我妈妈的女性叹了口气,甚至没有揭开盖子查看就放我进去了,正如田柾国所言。但这总让人感觉并不是什么好的讯号。

 

我第二次见到田柾国,他正在本应作为餐桌的床上支架上放着电脑专注的编辑什么,并且带着耳机,直到我走到床旁才猛的抬起头来,像是撞见家长那样猛地合起笔记本,深呼一口气说,“…吓了一跳,没想到哥真的来了。”

 

我想起昨晚那条最终被我放置的kkt消息,“嗯”了一声提起手中的不锈钢餐盒,“我妈让我现在就送来。”

 

未成年小孩眼睛一亮,把耳机摘下来搁在电脑上,再一起搬到床旁,才接过来餐盒打开,嗅了嗅,“啊!谢谢伯母,太感谢了!”

 

我忍了再忍,还是开口问他,“你刚才在做什么?”

 

“啊…就是,”田柾国揉了揉头发,“编辑视频。其实我也算是个YouTuber来着,但最近一直没有上传新的作品。”

 

其实我不该对他感兴趣的,这很反常,并且没必要,我本不是为了探究他的生活才与他见面的。就如同我妈认为他并没有错,对我而言,我坚持他的出生就是‘恶’,落得现状应该遭人嘲笑,如果他如我所想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索取者的话——

 

是的,是说,‘如果’。

 

如果他只是为了索取我给他延续生命的机会,如果他叫我“南俊哥”只是为了对我示好,那反倒是好事,一切都可以简单化应对。我对他冷眼相看、痛快报复几年前在法庭上态度强硬的男人,作为我自己青春期结束的毕业式。

 

可事件远远超乎我的预料,这个悲剧核心中的少年像兔子,而我是倒霉的爱丽丝,半推半就的掉进了异空间。这个比喻真让人反胃,感到兴味是耻辱,我正是因此才预料之中的失眠。

 

此刻我还是开口,“你都上传什么?”

 

“嗯,游戏录屏、音乐混剪、一些教程,现在在做流行乐cover。”田柾国笑了笑,“不想被爸妈看见,但是南俊哥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账号。”

 

 

>

 

 

我并没有过久逗留,在这之后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回家了——尽管实际上我并不需要对他费劲捏造借口。不论从任何方面来讲,我都不想和他单独相处太久。

 

那个下午我从kkt上收到了田柾国发来的油管频道链接,我把手机塞进长裤,然后将它们一同甩到墙角,穿着背心短裤摔上床,听着老旧挂式空调机的嗡鸣声,任由放空头脑了近半个小时,还是鬼使神差的光着脚走去墙边摸出手机来点开链接,看见账户名为‘JK0901’。

 

我在马克杯里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把笔记本抱上床,打开YouTube主页,头顶在空调的风旋中心,逐个输入:J、K、0、9、0、1。每输入一个字母,我的背德感都加深一分,它们在敲击回车键的动作中达到了顶峰,然后页面跳转到一个兔子头像的个人主页,投稿近百,followe数近三十万。

 

田柾国在今天下午14:38分上传了cover‘在工作中’,我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下午17:53,点击量已经接近四万,我点开那个视频,缓冲的过程中先拉到评论区,赞数最高的用了夸张的表情符号,“JK你终于回来了!!!!!!!!”,田柾国给她回复,“也许应该我先说‘我回来了’,你说‘欢迎回来’才对?”

 

在我往下滑动评论的同时,小窗口内的画面和音乐同时传出,我这才听出他cover的原曲是‘杨花大桥’,这首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讲,好像都并不是很好的意味,但他的声线的确出乎意料的漂亮,高中时期我最叛逆的时候混了将近两年的地下乐队,因此姑且可以恬不知耻的说,站在制作人的角度,他是可以担得起乐队主唱的水平。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不知为何让我觉得手腕一僵,这才注意到他录制cover的地点正是在病房内,看来护士们的确对他纵容的过度。

 

我察觉到他对歌词做了改动,歌曲在这时候进展到了高潮部分,‘妈妈 要幸福啊 不要生病’,我大概能揣测出这样的祝福从田柾国嘴里表达出的分量,——但却对我说了“不想被爸妈知道账号”,在这样的地方表现出小孩子脾气。

 

我退出这首歌曲的界面,往前滑动视频列表,上一个视频发布于八个月前,是‘paper hearts’的cover。的确是间隔了很久,按照从护士那里听来的零碎信息,他在这期间似乎经历过一轮化疗。

 

这是我完全没有见过的田柾国,或者说,这才是我想象中的田柾国:穿着oversize的宽松黑色卫衣,帽子罩在头顶,整个人都透出缺乏血色的病态苍白,前奏响起的同时先拧开唇膏抿了抿嘴,接着才微微阂起眼唱歌,睁开眼的时候始终盯着屏幕外的某一点,直到全曲尾声停后两三秒钟才回过神似的,对着正前方虚浮的笑了一下,说,“再见”。接着用手捂住摄像头,屏幕陷入黑暗,到此结束。我不着调的游离着想,怪不得最新的视频下,评论的反应那么激烈。

 

滑动鼠标点击时碰到了手机,屏幕明灭间我才发现收到了未读消息,点开看是来自kkt,田柾国发来的:

 

6/14 18:02 田柾国:南俊哥觉得怎么样?

 

6/14 18:23 我:我猜你没有自信的话,是不会发给我的吧

 

6/14 18:23 我:英语发音挺标准的

 

消息框的左上角很快显示表示已读的1,

 

6/14 18:24 田柾国:啊!!

 

6/14 18:24 田柾国:不要听以前的呀!

 

 

>

 

 

我开始按照通知进行常规检查,血样尿样之类的,因此每天都要按照预约时间在化验科等待,有时候田柾国也在,有时候通过kkt进行对话。

 

关于每天在医院都干些什么,田柾国说,剪辑视频对于他现在来说还是过于耗费精力,因此看别的YouTuber的频道更多,或者看电影。

 

至于是什么电影,田柾国笑嘻嘻的,

 

“《遗愿清单》。”

 

我的表情管理做的不太好。

 

后一天等待验血的时间里,我又去他的病房打发时间——因为安静。他又一次带着耳机抱着电脑,看见我进门摘下耳机说,“《霜花店》。”接着在我堂皇晃动的瞳孔中得逞似的笑起来,把电脑屏幕转到我的方向,播放的是最近很热门的日本动画《你的名字》。

 

“我就知道南俊哥会在意今天我看的是什么,”田柾国半靠在床头,揉了揉眼睛笑着说,“顺便说,其实昨天看的是《穿越时空的少女》。”

 

我从没想过我会和他以如此的氛围聊天,更没想到我才总是被逼到无所适从的那一个。

 

我说,“你……”

 

他话锋一转,“但,就算是《霜花店》又有什么问题呢?我也快成年了,也不觉得它的内容有什么禁忌。”

 

“没看过就不要说这样的话,小子。”

 

“哎,所以南俊哥看过了吗?”

 

我再一次无言以对,憋出一句“我有女朋友”来。

 

这是什么蠢话,我自暴自弃的想。可田柾国却突然正儿八经的回应说,“我很羡慕南俊哥,我还没有谈过恋爱。”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说,“怎么会?你看起来就是会招所有男生讨厌的那种脸。”我还是不想正面直白的夸奖他。然而田柾国自然的说,

 

“因为我只上了一年的中学,就住院了嘛。”

 

他语气中并听不出更多的遗憾或是不甘,仅仅是陈述一件事实那样。

 

他说,“反正我也讨厌上学。如果上学的话大概也是天天逃课的那类学生。但是——但是我还蛮想体验考试作弊、考倒数第一、参加运动会、组织社团活动、谈恋爱、失恋……”,他抬起头,像什么柔软的小动物一样的看着我,露出牙齿笑了笑,

 

“我很喜欢南俊哥。”

 

——我撒了谎。我有过女朋友,但不是现在时,距离我和那个女孩分手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分手理由是我们彼此其实都没有心动的感觉、都把友谊混淆做了爱情。

 

但此时此刻,我垂下头,看着眼前这个男孩,突然感到战栗。是的,不是因为寒冷、或是看恐怖片时生理上的战栗,而是更微妙的,本能几乎无意识间察觉到危险的警觉。肾上腺素飙升,我能听见心泵强有力工作的嘭响、和田柾国的声音:

 

“哥知道吧,这些话,我没法和爸妈说,我不能表现的比他们更难过的样子。但是南俊哥不一样。哥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连口罩都没有带。我想,太好了,终于有不一样的人来了。”

 

“我说这些话,会让哥感到负担吗?”

 

 

>

 

 

我花了两天时间自我冷静。

 

介于之前所说,我有过把情感混淆的一团糟的前科,因此我并不敢轻易判定我和别人之间的联系。或者也许我其实和我妈一样圣母情操,早就在无意识中把渡人救人当作己任了也说不定。

 

是的,这整个事件都是一场霸凌般的道德挟持,我是唯一的被绑架者。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来讲,其实我妈说的没错,田柾国本人无罪,我也不介意做一件善事。但至于精神层面,这本不该在我负责的范围之内,他对我造成了负担,我的远离无罪。

 

但上帝只给我了这两天时间。我在第三天久违的被我妈从床上晃醒,这次不是正午,而是确确实实的凌晨,我妈举着手机对我急急说,

 

“那孩子进入急变期了,现在正在紧急化疗,最好的方案就是稳定后立刻行HSCT。”

 

我只觉得耳朵嗡鸣,舌头打结的问,“什、什么意思?”

 

“你父亲把你的配型检验提到明天上午了…你现在要去看看他吗?”

 

 

>

 

 

我最终还是去看他了。

 

这一次真的仅仅是‘看’而已,他的母亲、我们的父亲站在手术间外,从头到尾包裹着无菌服,脸颊贴着厚重的透明玻璃向内张望,这已经是对家属最大程度地让步。

 

透过玻璃只能看到忙碌的医生和助手,田柾国本人是见不到的,只能看见呼吸机和机械跳动的数字。现在呼吸机变成了田柾国本人,那串数字变化就代表生命的延长。

 

我只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法专注精神,缺觉要对此负起一半责任。乱七八糟的念头不断的冒出来,和田柾国的对话无规律的倒放。从“《霜花店》又有什么问题”到“《遗愿清单》”、从“我们骨髓配型相合的概率非常小”到“我应该怎么叫比较合适”,想起我的抵抗和无所适从,暗里想他怎么不是昏迷在床上,闭着眼苟延残喘维持生命——就像眼前这样。

 

“如果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那该有多好”,这听起来的确很异常,相比较期望更像是恶毒的诅咒,可我此刻的确完完全全潜心如此悔恨,具体恨的是什么,我也说不上。呼吸机亮绿色的数字盯得太久,让我觉得头晕目眩,我甚至没有和周围的人打一个招呼,就扶着额头踉跄的往外走,瘫坐在危重监护室外的长椅上。

 

鬼知道过了几个小时以后,我爸才出来——这会我实在懒得再执着强调‘前爸’——哑着嗓子对我说,“走吧,到预约检查的时间了。”

 

他顿了顿,又对我说,“南俊啊,谢谢你。”

 

有什么可谢?我满脑子肮脏龌龊的想法,直到刚刚还在期望着田柾国早点死掉解脱才好。

 

 

>

 

 

尽管是急诊预约,检查结果仍旧需要将近一周才能出来。在此期间田柾国醒了一次,又昏迷了一次,第二次醒来后症状才趋于平稳,在本人的执着要求下重新转回层流病房,于是时隔良久,我又一次得以和他会面——但这一次终于没能幸免被要求做了消毒、带了双层口罩。

 

田柾国瘦的太突兀了,头发已经按照化疗需求剃掉了,如今带的是长达脖颈下的黑色假发,让我想到我那个同样短发及肩的前女友。但田柾国显然而然还是少年,如果非要说的话,也只有纤瘦的要命这一点像是女孩子。

 

他抬起头看我,眼睛乌漆漆仍旧像原先那么明亮,弯起来的时候浮现出漂亮的卧蚕,小声叫了句“南俊哥”。

 

我说,“嗯。”

 

“我太无聊了。”他皱着眉嘟囔。

 

我知道,听说这一次他的手机和电脑终于被强制没收了。这个不得了的念头就是在此时冲破理智,我问他,“我带你出去,怎么样?”

 

田柾国眼睛里像是闪过光亮,露出牙齿笑问,“真的吗?”

 

蠢话已经说了,那么就必须无论如何都得是真的。我说“你等等”,转身就冲出去找护士长。我头一次和与我妈一个年纪的女性如此无礼,在楼道里相互对峙快吵起来,最后她打电话叫来了我爸,他沉默着听完我们两个的峙词,最终站到了我这一边。

 

我对我爸说“谢谢”,对护士长说“谢谢谢谢”,转身冲回房间对田柾国说,“我们走,”顿了顿,又改成,“我背你。”

 

这实在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实话是,在我刚背起他的同时,我就开始感到后悔。与体重无关,田柾国轻飘飘的像是快要失去重量,可这个轻飘飘的纸片人没什么力气的贴在我的后背,下巴抵在我的颈窝,呼吸却是确实存在的,浅浅吹在我的脖颈和耳测,竟然还冷不防凑近我的耳畔,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咬着说,“南俊哥,谢谢你。”

 

我脏话都快要骂出来,别谢我了西八崽子。我假装镇定的转移话题,“…但也还是不能走远,我陪你在楼下花园转一转吧。”

 

田柾国闷闷的发出鼻音,“嗯”,又笑起来,胸腔震动从他的肋骨传到我的肩胛,再向前胸就是心脏的位置。我只得闭眼鼓腮,然后若无其事的背着他向前走。

 

 

>

 

 

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是综合医院的缘故,还有些孕妇和老年人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聊天,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有健康的孩子、也有穿着条纹病号服的——实际上就属血液科办理住院的小孩最多,但此时他们混在一起追逐嬉闹,仿佛受到上帝同等的恩眷。这一切我已经在这些日子里看腻了,可对于常年住在22楼的田柾国来说,还全都是新鲜的。

 

他问我左手边的是什么花,为什么这个季节还不开放;右面的树是不是他从22楼窗口看到的那些;“啊哥哥哥!”田柾国喊,“蜻蜓落到我的手上了,真的是蜻蜓!”

 

实话说我对这一切都不在意,只想叫他闭嘴。太痒了,他的吐息一直吹在我的又颈窝,真的太痒了。我现在只企盼田柾国不要突然扭头,否则他会看见我如同过敏般扎眼的皮肤。

 

田柾国突然凑近我耳畔,“南俊哥。”

 

我吓了一跳,连带身体也震了一震,才问,“怎么?”

 

他像是递暗号似的小声说,“我好久没吃过冰淇淋…”

 

我往前看,果然见到便利店门口的冰柜。我有点儿踟蹰,“你现在吃这些,不行吧?”

 

“可我怕再没有机会了。”

 

这句话过于沉重,我一时间被挟持的语塞,只能粗鲁的斥责他“不要说这样的话”,脚下却已经下意识的朝向便利店的方向走,自己说服自己:能让田柾国闭嘴就是好事;一个冰淇淋而已,不会出事。田柾国还在我背上没心没肺的笑说,“我就知道南俊哥会对我心软。”

 

他挑了一只薄荷味的火炬冰淇淋,右手扳在我的右肩上,左手捏着蛋卷底部,弯着胳膊绕过我的脖颈递到嘴边,我实在抗拒这个费劲又窒息的姿势,他每咬一口就要勾紧我的脖子,把脸贴在我的脸侧蹭来蹭去,但田柾国解释说是害怕手臂没劲,会摔下去。

 

好吧,我想。一支甜筒而已。

 

但当它在夏日的沉阳余晖中开始融化时,就不再仅仅是‘一支甜筒’这么简单。黏黏腻腻的薄荷甜味蹭过我的鼻子,舌唇吮吸的声音蹭进我的耳蜗,我开始无声默念“拜托拜托拜托”,然而还是发生了最糟糕的:融化的奶油滴落在我的锁骨,接着向下蜿蜒滑行。我倒抽一口气,开始怀疑他的用意。

 

田柾国本人似乎并没在意,或是并未察觉,直到第二次滴落在我的白色t恤上,才“啊”了一声,说,“对不起,南俊哥!”

 

说完自己又觉得好笑,笑着重复了一遍“对不起”。在我背上晃的歪歪扭扭,又把甜筒递到我眼睛底下,“不然还是你吃吧?”

 

如果这是健全的十七岁,我想,我就要找个墙角恶狠狠的制住这个崽子,逼问他到底看没看过《霜花店》不可。

 

但你也知道:所有的‘如果’,都是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之上。

 

 

>

 

 

假使就到此结束的话,这还算是一个悲情但不错的故事。但人生是不可能戛然而止的,除非在出门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脑袋。我有幸躲过了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因而平稳的度过了等待,日期到了出结果的上午。

 

我本以为前一天夜晚我会失眠,但实则不然。我不光睡着了,还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梦。譬如五六岁大小的田柾国捏着我的袖口叫“南俊哥哥”;譬如我被绑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医生拿着手臂粗的针管对我说,“恭喜你配型成功”;最后一次梦见五年前的法庭上,我被判给了有经济能力抚养我的父亲,然而我抱着几欲崩溃的我妈倔强的喊叫,“我和我妈走!”

 

我已经太久刻意遗忘了这段回忆,终于喘着气从床上弹起来,拿起手机一看,已经到了上午九点出头。

 

家里没有一个人,我妈大概已经上班去了,没有一条消息,kkt列表空空荡荡,我没由来感到心慌憋闷,飞快套上衣服洗漱,反手甩门冲出。

 

等我赶到医院时已经接近十点,我心里计算着时间,这时候怎么也应该已经出结果了才对,因此径直乘电梯冲到检验科去。

 

我在电梯间里疯狂抖腿,抬起一只胳膊擦汗,周围的人全都小心翼翼的避开我一点。太慢了,电梯的速度实在太慢了,13楼的提示音响起,金属门顺着槽缝拉开,我一眼就看到了垂头坐在长廊尽头的男人。

 

我的步子开始变得缓慢,每迈一步都需要用力,直到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他才颓丧的略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张合,说,

 

“南俊啊。”

 

不是“你来了”、不是“出结果了”、不是“还要再等一会”,而是“南俊啊”。

 

我无意识的攥起双手,“…什么意思?”

 

他徒然抬起一只手,想要拍一拍我的肩膀,最终因为高度放弃了,只划过我的手背,“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什么意思——”,我猛的提高音调,

 

“我问你什么意思?!!”

 

路过的人侧头看向我们,我已经无暇顾及,只觉得憋的要命,每次张口都要依靠肋膈用力缩扩才能喘息。

 

我‘前爸’终于站起来,看起来比我更失魂落魄,他语气没什么波澜,

 

“我比你更想救他。”

 

——说来可笑,不管是在这件事的开端、或是更远的让我仇恨他的源头,至少在明面上我都维持着冷静,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证明他错的彻头彻尾,而五年来我第一次冲他爆发,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为着无关我或是我妈的第三个人,田柾国。

 

我突然感到泄气,和没顶的疲倦。

 

 

>

 

 

这是毫无意外的标准结局,早在故事的开始即有预言,田柾国说,

 

“南俊哥不用担心,我其实听见他们谈话了:我们两个人骨髓配型相合的概率,非常小。”

 

他没有骗我,现代医学也没有奇迹。

 

田柾国可能才是我们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乐得接受结果的家伙,他现在插了鼻管,每笑一次都会滑稽的‘噗嗤’漏气。

 

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可以表现稍微意外一点。”

 

“我没有抱过妄想,南俊哥也没有为我付出的义务。”田柾国说,“南俊哥不该对我的人生负责的,不是吗?”他其实清楚的要命。

 

是的,本来的话,是的。可是——

 

我的声音有些喑哑,“你可以自私一点的想…十七岁的话,自私又有什么错?”

 

田柾国闷闷的笑了一声,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他慢慢的眨了眨眼,“我很自私的,”他说,

 

“我没有朋友、老师、兄弟、恋人……”

 

田柾国瞥了我一眼,眼珠飞快的移到窗外的方向,“所以这段时间,擅自让南俊哥充当了这么多角色。抱歉。”,再重复一遍,“抱歉啦,南俊哥。”

 

这段话他说的很慢,语调很轻。他终于剖开了外壳,露出最内的核心,那东西正在蒸发,我能感到它疾速的消逝,却徒劳抓不住零星烟烬。我真的开始察觉到痛感了,是从骨髓里细密沿着神经蔓延而上的蚁走般的疼痛。我查过文献,白血病也是从骨髓里诞生的异变——我几乎要开始怀疑,我自己的身体里是否也潜伏着白血病细胞,正在蠢蠢欲动、急欲爆发。

 

我说田柾国你闭嘴吧,你知道什么啊,我啊!我——

 

田柾国打断我,声音轻轻的,让我回想起那首并不让人感到愉快的‘paper hearts’的cover。他说,“那么,南俊哥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道客观题,ABCD四个选项统统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几个字眼卡在我喉咙里上下不得,因此火烧火燎般的发呛,我剧烈的用手包住嘴咳嗽了一阵——如果他是健全的十七岁的话、我又这么妄想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那么这套考卷就是easy模式。

 

可我早过了妄想这世界上的‘如果’的年纪了,冒险者死在了雨林里,我把雾光重新憋回眼睛,盯着他搁在床缘的一截手腕,苍白赢弱的让人不忍去握,

 

我冷静下来。

 

最后这句话被我一个字一个字都用标准语咬的很清晰,“我青春期的时候不懂事,把我妈气的半死,这算是给她积福了。”

 

这是我从小到大撒过的最烂的谎,田柾国一定也明白。

 

这是利己主义者的博弈,我们统统在游戏中落败,因此不用相互感到抱歉。

 

 

 

 

 

Fin.

 

 

南俊:怀着报复和嘲弄的心思接近,以陷入结束。

柾国:如文所述,为了体验病房生活没法给他的朋友、老师、兄弟、恋人关系而接近,同样以陷入结束。

两个人都动机不纯,都是‘无耻之徒’;最终柾国不希望自己的死亡对南俊造成影响,南俊不希望柾国因为自己的感情而产生负担,所以默契避开坦白。

大概就是这样狗血的故事!自嗨的成分占太多了,复健的原因写的大概也并不好,但还是希望收到喜欢。

  


评论(25)
热度(359)
  1.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ⴷ𝗂𝚘𝚛𝑦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