ⴷ𝗂𝚘𝚛𝑦

*
爱瑞
忙 低产 劣质
✨那天我看见了你闪耀的眼睛 温度高达10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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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咻】夜间飞行


 

 

他有些费力的抬手扣住窗框,一只病态苍白的手腕使不上力气,于是另一只手也搭上来,指甲剐在玻璃上和玻璃框在略有些生锈的合金滑槽里移动,他们共同发出欢快的怪响,闷热的气流一股脑扑进来,空气黏黏腻腻的教人几近窒息。

 

接着他两肘撑在红锈色的槽子上,纸一样失去弹性的皮肤在蓦地加重的压力和磨蹭下流出血来,那血也是暗红色的,从紫蓝色的血管里渗出来,再被铁锈贪婪的舔舐殆尽。——这一切他都罔若未知,现在他终于将整个身体挪到窗台上了,正好迎来一阵全然不掺凉意的风,将淡薄的消毒水味推向他的身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展平双臂,冲着重坠而下的沉红色壮大黄昏,虚空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夜间飞行




♢人鬼情未了(瞎说)/*补档


 

 

♢by.艾瑞

 

 

 

 

 

 

 

>2005年.秋

 

 

新的学年总是开始在夏末秋初。

 

彼时苍瘦高树的叶片仍旧泛着饱满的暗油绿色,几近正午的时候太阳与夏季毒辣的一无分别,蝉从四面八方在最后的时日里用尽力气喧噪。金泰亨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强烈的光线穿过树的枝叶不偏不倚而来,投在他面前摊开的空白线条本上。

 

于是他将握住铅笔的右手展开,放到那一小片光亮下,端详着几近透明的指尖。同时六角铅笔骨碌碌的自由顺着桌角滚落,笔尖撞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响了一声。

 

老师抑扬顿挫念着课文的声音一顿,目光投过来,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似的,“泰亨啊。”

 

 

 

 

 

金泰亨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透明的。

 

绝非幼稚的妄想,他可以端出一串零碎的佐证来:比方说阳光照射下看得清细致纹路的指尖和甲盖;老师们几乎无视的纵容;和单人课桌——开学的时候他拽着书包站在讲台上,班主任皱着眉打量他,又对着花名册反复确认几遍,才半困惑半尴尬的说,“你应该是我们班的学生没错,可怎么会少分了一套桌子呢?”

 

他咧开嘴,没什么心眼儿的笑了笑,“那我去搬一套来吧。”

 

于是一个人费劲的搬来桌椅端到贴着墙壁的角落位置——其他地方早就被两两一套的桌具占尽了,只留下这个角落。

 

金泰亨趴在冰凉凉的木质桌面上发了一节课的呆,下一个课间班主任就看见他远远费劲的抱着一套桌椅从走廊走近,吓了一跳问“泰亨啊你做什么”,他真诚的睁大眼说,“太空了,老师。只有我没有同桌啊。”

 

班主任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摆摆手随他去了,金泰亨听见他在背后感慨了一句,“奇怪的孩子。”

 

这句话本身并不带有恶意,多数人大概都对金泰亨打上了‘奇怪’的标签,他总像是游离在现实和不知道什么地方之间。报到的第一天,大多数从初中部直升到高中部的孩子正兴奋的聚到一起聊天,金泰亨就是在那个时候背斜挎包被班主任拥着肩膀走进教室,说,“大家静一静,泰亨在前几年一直由于身体原因休学,今年是他回到学校上课的第一学年,大家对他多关照些。”

 

而金泰亨就在笃然安静下来的教室、无数聚集过来的或好奇过打探的视线里不好意思似的腼腆笑了笑,眼睛一骨碌转到别处去,很明显的走神了。

 

 

 

 

 

下课铃就是在这时蓦地拉响,国语老师也没有再追究金泰亨的意思,合上书本示意结束了。金泰亨这才弯下腰,在课桌四周探索刚刚掉下去的铅笔。

 

视线一直追逐到距离两排桌子的地面上才看到孤零零躺着的橙色铅笔,他推开桌椅走过去,蹲下身捡起东西的同时小声嘟囔了一句“见鬼”。

 

旁边的椅凳突然猛的撤向后方,一个男生从座位上跳起来,语气激动的夸张,

 

“你也见鬼了?!”

 

金泰亨楞楞地抬起头,就看见柔软脸蛋的男生眼神期待的盯着自己,那人的同桌这时也探过来头,说,“智旻哥吓到他啦。”

 

金泰亨这才确定他们的确是在对自己说话——正如前文所述,仿佛透明的金泰亨实际上还几乎没有和班上的同学交流的经历——他站起身来,抿着嘴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又被叫做“智旻”的男生不死心的抓住了手,

 

“真的真的没有吗泰亨?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们都是同班同学,是朋友嘛!”他接着压低声音说,“实际上,我和柾国今晚就准备去探险。”

 

金泰亨踌躇了一下,“啊……可是,”在对方企盼而诚挚的眼神里开口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扶着额头露出崩溃的表情倒回座位上,他的同桌反而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对金泰亨好笑的介绍,“这是朴智旻,”又指了指自己,“田柾国。开学一个月了还记不住名字吗,你真的很奇怪呀!”

 

朴智旻在田柾国的调侃里摇了摇头,还是再一次握起金泰亨的手,“这些都没有关系,你有兴趣参加探险吗?——拜托啦,只有两个人的话,我们其实也很害怕啊!”

 

 

 

 

 

>2005年.秋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状况:

 

在放课后两小时的教室里,田柾国将MP3搁在讲桌上外放吵闹的流行音乐,一边晃着头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根一根的白色粉笔掰断再丢回去;朴智旻和金泰亨面对面踩着椅背坐在课桌上,花了好一番时间向他讲清楚这通实则很简单的“从这学期开始学校闹鬼”的流言蜚语。

 

“所以就是这样,”朴智旻说,“前阵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最近已经有好些人信誓旦旦的说在五楼的礼堂里见到过模糊的影子了,我们就是想去确认这件事。”

 

田柾国扔来一个粉笔头,“我们打了赌,泰亨哥要不要加入?我说那绝对只是风吹窗帘的动静而已。”

 

朴智旻也很不屑,“怎么可能那么多人都分不清窗帘和影子的区别!”

 

金泰亨问了句“礼堂?”,朴智旻解释说,“就是楼上那个阶梯教室。虽说很久都不用了,但透过一整面的窗户看到的风景很好,所以原来总有情侣下课去约会,”他摊了摊手,“最近大概是没有了。”

 

田柾国走过来,晃了晃腕表,“时间差不多了吧?我们走吧。”

 

 

 

 

 

他们摸黑爬上楼去,到了五楼以后田柾国才反手从书包里拽出一只小巧的手电筒打开咬在嘴里,率先向前走,金泰亨走在中间,朴智旻有些紧张的推着他的肩膀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口的时候,田柾国一手握住门把,一手将手电筒反握住藏在身后,再次回头确认两个人都做好了准备,然后极轻的、缓缓推开门,

 

透过田柾国的身形向内看去,金泰亨睁大眼,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那毫无疑问是一个少年的背影。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被妥帖的黑色制服衬托出的分明而流畅的背部线条,突兀瘦削的肩胛骨,和浅薄荷色、宛如透明般的柔顺的头发,末端隐隐约约的没入制服的立领里;凌乱跳脱的几缕发丝逆着月光近似银白色泽。

 

金泰亨几乎不受控制的、不轻不重的搡开挡在门缘的田柾国,以并不自然的动作缓慢向内,左腿抬起再落下,嗒;右腿抬起再落下,嗒。

 

少年盘腿坐在靠窗的一张课桌上,双手向后撑在桌缘,微微扬起下颌看着窗外出神,闻声回过头来,转头的动作同样如同对焦拉长的慢镜头。

 

该怎么形容金泰亨那一刻所见呢?

 

有风恰在此时从某个方向拂来,像是凑近耳畔呢喃。那人稍稍转过一个角度,风撩开鬓角,露出轮廓完美的耳后的一小片皮肤。

 

那皮肤也是几近月色般细腻的冷白,耳廓像果冻一般近乎透明。

 

接着那人缓慢眨了一下眼,斜过一只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漆黑眼珠,与金泰亨对视了。

 

金泰亨略微张了张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他的声带也像是被攥住了,只能发出极轻的破碎气音。

 

就在他尚未开口的同时,身后的声音将他的理智拽了回来,

 

“……泰亨?”

 

他有些僵硬的将目光从那个未知的少年身上收回来,看见他的同伴正站在他的身后,以半是困惑、半是隐隐有些动摇的瞳孔注视着他,“怎么了?…你还好吧?”

 

金泰亨终于意识到,原来只有自己才能看到那个少年。

 

他舔了舔嘴唇,有些艰涩的发声,“…没什么”,又忍不住扭头去看那个不似人类的家伙,那人歪了歪头,没什么表情的转过脸,重新看向窗外,像是对他们的行动毫无兴趣。

 

明明只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但他们却像是封闭在两个空间的人。

 

于是金泰亨听见自己低声说,

 

“没什么……我们走吧。”

 

 

 

 

 

>2005年.秋

 

 

这是普通的秋季开学,田柾国在课间猛的勾过朴智旻的脖子说说要吃五十串不不不六十串的羊肉串,朴智旻没好气的反问“这么能吃你是猪吗”。

 

田柾国指了指坐在对面的金泰亨说,“泰亨哥也参与了啊,泰亨哥是我这一边的。”

 

朴智旻怀抱着最后的希望狡辩,“我觉得泰亨绝对看见了!就是因为看见什么东西了才愣住半天,”他伸手拍了拍金泰亨,“你说实话啊泰亨!”

 

金泰亨撑着脸,比起倾听更像是晃神,闻声才转回眼,尚有些茫然般的,“啊,是的。”

 

“……不,你根本就没有在听吧。”

 

“反正都是智旻要请客啦。”他语气自然的捅出最后一刀,朴智旻表情痛苦的捂住肚子,伴随着田柾国快活的拍着手说“六十串羊肉串加上苹果”。

 

那天放学他们果然一起架着朴智旻去吃烧烤;隔天放学的时候,金泰亨以“被班主任约谈”为借口,没有和朴智旻和田柾国一起走,而是坐在教学楼后的阴影里看了半天四下奔走的蚂蚁和围缀在草尖的飞虫,到天沉沉暗下来的时候拍了拍身上的浮土起来,进到教学楼里,踏着主楼梯向上走。

 

 

 

 

 

这一次已然轻车熟路似的,金泰亨抿着嘴,毫无犹豫的拉开尚沾有浮灰的推拉门,踏进空旷的阶梯教室。

 

反手关上门的动作像是完成了一个困顿的结界,现在这个空间不属于真实世界了。

 

那个薄荷绿色的背影不出意外的再次出现在变形扭曲的视野中央,而金泰亨和那人的距离被夸张而诡异的拉长。

 

就像是小时候从万花筒里看到的光怪陆离的图案那样;像是一个人坐在老旧的电影院的第一排那样,垂到地板上的长幕布静谧的推到两侧,露出弧形屏幕,然后伴随着一声不甚清脆的机器卡顿声,影片开始播放了。

 

胶卷转动,每一帧刻下的定格画面是夏日的晚风从未知少年的发尾间掠过,发稍带着宛如青柠汽水似透明般的隐约凉意,又像是浸在水中似的微微晃荡。

 

金泰亨也像是像是猛然坠入水中去,感到光线波荡浮动,他用力伸出手臂向前拨开水光的动作更像是无意识的,指尖靠近那人的肩际——接着毫无阻碍的穿过去。

 

少年递过一个眼神来,说不上是带有什么额外的情绪,浅色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声音清晰的传达金泰亨的耳蜗,

 

“你能看见我?”

 

声音也像是微醺,带着夏日的浅薄醉意。

 

金泰亨有如笃然从令人窒息的水底抽离,捂住胸口踉跄后退两步,鞋跟撞到身后的桌脚,在地面上移动发出锐耳的摩擦声,

 

“哇!原来你能说话啊……吓了我一跳。”

 

未知姓名者先是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接着嗤笑一声,“撞鬼的时候都没见你害怕,奇怪。”

 

金泰亨在这时敏锐的捕捉到关键词,“你不是人类?”那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又一股脑的发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前一阵那些校园传闻都是指你吗?为什么只有我能够看见你?”

 

“你是什么人?既然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的话,就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

 

那人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我可不是为了给你回答问题才存在的。”

 

金泰亨抓了抓头发,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也是哦,”他又想到什么,“但我至少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不然交流的时候岂不是很不方便。”

 

“为什么我要和你交流?”绿色头发的家伙顿了顿,才在金泰亨锲而不舍的注视里开口,语调无起无伏,“我也不记得了,我的名字。”

 

没心没肺的粗神经孩子得意的拍了两下手,笑着说,“那么就起一个名字!”没等对方的回复,他已然自作主张的讲,

 

“就叫你‘少年D’吧!”

 

少年D——暂且这么称呼他吧——表情很是嫌弃,“这是什么烂名字?”

 

“D,”金泰亨弯着眼说,“我能理解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漫画主人公都喜欢用这样的代号,随着剧情进展层层拨开埋藏的真相,”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设定里注定要担任这个推进的角色!”

 

少年D的神情依旧狐疑且不信任,金泰亨热切的问他,“你有关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吗?”

 

他们两个隔着窗在圆形月亮的柔软暗光里对视,眸子在黑夜里依旧亮的灼人。很久以后D说,

 

“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

 

他语气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茫然惶惑。

 

 

 

 

 

>2002年.夏

 

 

金泰亨住进青城疗养院的第五天时,已经和换药的护士姐姐们、相近房间的爷爷奶奶们毫无隔阂的打成一片。

 

一半是由于他乖巧嘴甜不惹事,一半是由于他长了一张完全是长辈取向狙击的漂亮面孔。

 

 

 

 

 

当十二岁的金泰亨在母亲的牵引下从黑色轿车里踏出一只光面的牛筋鞋、接着是纤细的脚腕和及膝短裤,最后小心翼翼的从车门内探出头来时,周围已然自发地围来一众原本正或散步或聊天的老人——名义上叫做疗养院,但实则更像是养老院,聚集了以各种小毛病为借口而被子女打发来的老年人。

 

他们先是怜爱的盯着这个温驯的低下头的孩子,接着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哎呀,这孩子的眼睛怎么了?”

 

他指着即使隐藏在阴影里也能看得出来的暗红色伤痕,和始终紧闭颤动着的眼睑。

 

妆容精致的年轻母亲并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愿,仅仅简短地出于礼貌回复,“他需要做角膜移植,我们在等待供体出现。”她弯下身,拉住金泰亨的手,语气温和的说,“泰亨,在手术前你要乖乖住在这里,妈妈会时常来探望。”

 

金泰亨这才慢慢向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认真的点了点头,顺从母亲将自己的手交给院长的手里握住。他就此在青城疗养院暂居下来。

 

 

 

 

 

护工们虽喜欢他,但平日里并没有太多时间陪他游戏,老年人的兴致又和小孩子差了太远。金泰亨仅仅安分了三天,就开始了无止境的自娱自乐的探险。

 

年轻的姐姐送给他一条宽缎带,他将带子绑好,拉到头顶就是海盗扮演;蒙在眼睛上时是一个人的捉迷藏,今天的目标是传言中的阁楼。

 

他只从零碎的聊天里听闻过,阁楼好像也是有人住的,但关于那个人的事却鲜有人提。金泰亨试探的问起过,对他最好的护士姐姐也只搪塞着说,“哎…你不要管,泰泰,那个人和你不一样。”

 

这样的回答只会令他好奇更甚。

 

于是现在金泰亨将耳朵贴近墙壁,听见隔壁响起清脆的落锁声,确定已经是傍晚七点多、将近八点时分——住在隔壁房间的奶奶总喜欢在这时候去院子里散步,护工们也下班了,这是最合适的探险时间。

 

他推开门锁,凭借记忆摸索着转向楼梯间,扒着扶手走向顶楼去,接着身体贴着墙壁前行。阁楼的空间大概很小,金泰亨觉得自己稍微仰头仿佛就能触到天花板,没走多远就摸到了门把,他将手搭了上去,轻轻地扭转一下。

 

门没有锁,随着“吱呀”的一声轻松的推了开。这么顺利是连金泰亨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在门口站了片刻,里面悄无声息,只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闷热的夏风,大概是由于开着窗户的缘故,金泰亨走了进去。

 

他一步一步走的很慢,期间弓着身体努力摸索可以扶持的物体,先是一张小桌子的边缘,再是木头椅背,接着便空旷起来,他用力挥动手臂向前探,脚下蓦地不知道触到了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踉跄向前跌去。

 

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金泰亨猛地够到了金属窗框,他将手指使劲扣进去,接着碰到一点柔软的布料,他刚想要像那个方向摸去,就被猛的拉住手腕。

 

那力量不轻不重,金泰亨顺势反握住那条小臂,向体感判断的方向仰起脸,孩子气笑了起来,

 

“呀,抓住你了!”

 

然后他终于如愿听见一个属于男孩子的嗓音,隐隐有些气促,语气并不很好,先是质问他“你看不见路吗?”,顿了顿才说,“松手向左走两步,坐到床边去。”

 

金泰亨顺从的松开手,扶着床腿坐下来,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谢谢你啊,我的确看不见。”

 

那边又半晌听不见回复,金泰亨只好在沉默里接着说,“不过不是天生的,你不用感到抱歉。不久以前我还能看见各种颜色。”

 

那边这才慢慢的说,“大概猜到了。我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金泰亨立刻好奇的问,“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啊,”他又用手指点着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眼睛看不见……”

 

他的话被对方没好气的打断,大概是没有预料到金泰亨自来熟的热情性格,那边只得用稍显生硬的方式试图结束对话,“我知道你眼睛有问题。”

 

“所以你能下楼的对不对?什么啊,那群大人全在骗我!”

 

那边沉默了下来。

 

金泰亨一时间也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他在静默里端坐了一会,然后就忍不住四处张望——尽管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毫无分别的漆黑,张口叫,“喂——喂!”

 

他喊了几声,才听见不情不愿的回复,“…怎么?”

 

金泰亨立刻朝向声音的方向转过去,试图站起来——这个动作终于吓到了对方,慌张的冲金泰亨喊了一句,“你不要动!”

 

“可我看不见你,”金泰亨皱起眉,“你在哪?”

 

那边好气又好笑似的,“你就算走过来也看不见吧,”他语气终于下意识缓下来,“我还在窗台上坐着,你不要过来。照你那个样子,我怕你要摔下去。”

 

“窗台?真好啊,”金泰亨抬起手,把绑在眼睛上的绸缎解下来,向着声音的方向毫不躲闪的仰起脸,努力感受到黄昏垂坠的光顺着玻璃透过房间,覆在他眼睛上的温度。

 

他隐约听到过周围人小声地议论,自己眼睑上大概在事故中留下了暗红色的痕迹,那么现在从对方眼中看来,现在自己眼睛上的伤痕,是否和光芒覆盖的颜色融为一体了呢,金泰亨这样想。

 

“我原来也喜欢坐在窗台上看日落,”然后金泰亨说,“爸爸妈妈没有回家的时候,我就坐在窗台上,等着他们。夕阳是红色的,像琥珀一样的颜色,有时候会有棉絮一样的云彩,也是红色的。今天也有这样的云吗?”他问。

 

那边又仿佛隔了很久,才说,“那叫火烧云,今天没有。但是你来的那一天傍晚有。”

 

“那一天我就坐在窗台上,向下就能看到你妈妈拉着你从车里走出来。”他尾音很轻,更像是说给自己,“就在这里。没有下楼,我早就没法出去了。”

 

楼下的叫唤就是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传来,护工大概发现了金泰亨的房门开着,人不见踪影,踢踢踏踏的踩着高跟鞋在楼道里喊他,“泰泰?泰泰!”

 

金泰亨猛的站起来,有些不舍的说,“我得走了,姐姐在楼下叫我…啊,我的名字就叫金泰亨,你呢?”

 

那边的少年声音在闷热的晚风里像是浸在鸡尾酒里凉薄的苏子叶,

 

“闵玧其。”

 

他说。

 

金泰亨咧嘴笑起来,挥了挥手说,“再见了闵玧其!明天见!”

 

他凭借记忆摸着墙壁,顺原路退出去,闵玧其在他身后“啧”了一声,“我可是长辈!”

 

 

 

 

 

>2005年.秋

 

 

放学后在楼顶的阶梯教室与‘少年D’见面,变成了金泰亨的固定日程。

 

‘少年D’在几次惊讶和烦不胜扰的执着打搅下,终于确信金泰亨的确是将找出他的死因看作是自己的解密任务。

 

他盘腿坐在桌子上,面对着正叼着手电筒,用圆珠笔在软皮笔记本上记录的金泰亨蹙眉说,“喂,你真的没有义务管我的事。”

 

金泰亨只全神贯注的写字,末了扣上笔帽,严肃的点着方才写下的文字重复,“没有记忆;不知道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只有太阳落下后才能显出形态;头发是绿色的。”

 

‘少年D’露出一个无语凝噎的表情,“金泰亨,你有没有脑子?这和我的发色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人见过D你生前的样子呢?或者正是因为头发的颜色才被谋杀也不一定。”金泰亨一本正经的分析,接着他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D挑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金泰亨说,

 

“我早应该想到网络搜索!用我们学校的名字加上‘绿发少年’!”他迅速将笔记本和手电筒胡乱塞进背包里,冲出教室的同时回头喊,“明天见!D!”

 

‘少年D’的声音远远留在后方,

 

“…我受够了。”

 

 

 

 

 

朴智旻和田柾国在课间幸灾乐祸的跑到金泰亨前桌坐下,看他低着头抄笔记。他们把一沓字迹飞扬跋扈的格子纸捻着纸缘点了一遍,笑嘻嘻的相互感慨“真多啊”,然后问金泰亨,“还差几遍?”

 

金泰亨甩了甩手腕,打了个哈欠说,“三遍……总共要写十遍。”

 

朴智旻摇了摇脑袋,“泰亨啊你惹谁都不该惹历史老师,他从不给人留情面。你真是我们班上第一个敢在他课上睡觉的人。”

 

田柾国说,“泰亨哥老实说吧,昨晚玩了什么?下次深夜上线叫我一个,单机游戏多没劲。”

 

金泰亨摇了摇头,“不是游戏,我在搜索我们学校的案件,”他突然想到什么,放下笔,神秘兮兮的凑近说,“你们知道我们学校有过一个绿色头发的人吗,应该是我们的学长。”

 

朴智旻正拧开可乐瓶盖,闻言“哈?”了一声。

 

“我们学校有没有绿色头发的人死在教学楼的传闻?”

 

朴智旻一口可乐蓦地喷出来,他义正严辞的拒绝说,“没有,你不要来套我的话。我现在崇信唯物主义,别再妄想和我打见鬼的赌了!”

 

金泰亨又把目光投向田柾国,田柾国正若有所思的点头,他叫,“柾国啊?”

 

田柾国说,“泰亨哥说的对,其实我早就想把头发染成红色了,只是一直碍着校规——管他呢!”

 

“……田柾国你是不是也想罚抄笔记?”

 

金泰亨看着朴智旻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田柾国,想,看来的确是没有这样的旧闻,和网络搜索的结果一样,NONE。

 

薄荷绿色的‘少年D’是烟雾笼罩的迷。

 

 

 

 

 

最后他们三个一人抄了一遍添足了十遍,金泰亨一边把所有纸张拢在一起一边照例说,“你们先走吧,我把东西拿给历史老师。”

 

田柾国说,“没事的泰亨哥,我们等你!”

 

金泰亨摇了摇头正要拒绝,就被朴智旻抢断话头,朴智旻语气有些犹疑,“泰泰,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身体还没有恢复,要去医院?”

 

金泰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的摇头说没有这回事。

 

“那泰亨哥最近为什么总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虽然也不方便贸然问这些,我和智旻哥都很担心是不是哥的疾病又复发了?”

 

金泰亨缓慢的眨了眨眼,“不是那样的病,”他不怎么在意的笑起来,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是角膜的问题。做了角膜移植手术后就恢复的很好,没什么可担心。”

 

“哎?”两个人显然有些惊讶,“这样啊,我们还以为是身体方面的…毕竟休学了三年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吧?”当事人反而有些疑惑似的笑起来,“抱歉啦,其实关于那段时间的事,我好像没有什么印象了。”

 

少年舔了舔嘴唇,如是说。他的虹膜在斜旭里倒映出类似棕橙的柔软色泽。

 

 

 

 

 

>2002年.夏

 

 

去阁楼寻找闵玧其变成了金泰亨崭新的、乐此不疲的兴趣。

 

整个疗养院里只有闵玧其仿佛永远有时间听他废话(虽说大部份时间只是金泰亨的自我娱乐);又同为男性,年龄相近(他在后来得知闵玧其只大他近三岁),年龄相近的孩子之间自然最能聊得来。

 

闵玧其的确是没法走出房间,事实上,他好像连从床移动到窗台的过程都很费劲,但他总要坚持这么做;金泰亨无意碰到过闵玧其的脚腕,仿佛细到可以用拇指和示指圈住,之所以加上“仿佛”是因为还没等他具体尝试,闵玧其就用力拍开了他的手——闵玧其好像很抵抗别人触碰他的身体。但金泰亨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能长久支撑住身体的程度。

 

除此之外,闵玧其还有许多其他的讲究,比方说对于自己的家庭和疾病绝口不提;不能尽情的笑,闵玧其自己解释是因为会痛;对食物有很多忌口,等等。

 

金泰亨是很喜欢零食的,炸鸡、甜点、草莓牛奶,它们浓郁的香气可以暂时蒙骗过鼻子,抵挡住疗养院里被流动的风稀释开的阴郁气息。

 

夏季与甜筒是绝搭的,甜筒在这种地方几乎是不可妄想的。金泰亨央求了好一阵,才说服一个护士姐姐在倒班回家时为他买了一只,装在提包里,乘着巴士晃悠悠的偷偷带来,到他的手里时已经是黏哒哒的一支,但他仍然如获至宝。

 

金泰亨一手握着甜筒,一手摸着墙壁,现在他已经可以轻车熟路的溜上阁楼,推开房门的同时就忍不住兴奋的、邀功似的递出手,叫,“玧其哥快看我带来了什么!”

 

闵玧其仍旧淡淡的,今天他躺在床上。金泰亨就也坐到床边去,闵玧其把他的手向外推了推,说,“要化掉了。”

 

“玧其哥不想吃吗?”,他凑近,伸出舌尖在奶油上打了一个旋,再次确定,“草莓味的。”

 

“我不喜欢甜食,也吃不了。”

 

闵玧其的拒绝从来没有辗转的余地,金泰亨顿时有些丧气的,“那太可惜了,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啊。”

 

闵玧其催他,“真的要化了,敢滴到床上你就完蛋了,喂!”金泰亨才一边抱怨着“是为了留给玧其哥”一边张大口咬下去,于是嘴周也沾上一圈尚留凉意的甜腻奶油,他突然顿悟似的“哦!”了一声,接着很快将剩余的部分吃掉,拍了拍手问,“哥是在这个方向吗?”

 

这样问着,手也没有停下,抓住闵玧其的手臂向上摸,在闵玧其“突然间干什么”的质问里一本正经的说,“玧其哥转过脸面对我!”

 

他两手扣在闵玧其的下颌两侧,闵玧其用力的晃了一下头,金泰亨就也稍微加大力度,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动。”

 

当然不可能不动,金泰亨自己也很清楚,在闵玧其正歪过头用力掰开他的手的同时,金泰亨迅速倾身凑上去——

 

他的前额准确的顶到了闵玧其的鼻尖。

 

下一秒金泰亨的头顶被闵玧其猛地抬手用力向后搡,他听见闵玧其的声音气急败坏又不很清晰,大概是捂着鼻子喊,

 

“金泰亨!你发什么疯!”

 

他尴尬的舔了一下嘴唇,有点迟钝的说,“我只是想让玧其哥尝一下…没想到……”

 

语塞显得意味深长,金泰亨欲盖弥彰的勾起手指把嘴周的一圈奶油刮掉,生硬的闭了嘴。

 

好在闵玧其也没有追着质问他“怎样的尝法”,金泰亨只好在沉默中规矩的端坐。

 

金泰亨早习惯了沉默,他是这段关系的主要维系者,大多数时候都是金泰亨说而闵玧其听。金泰亨不习惯的是在当下的微妙氛围里找话题。

 

然后那边逐渐急促的鼻息终于中断了金泰亨的单方面挣扎,他有些惊诧的问,“玧其哥?”

 

还不等闵玧其的回答,金泰亨就慌张伸出手,正好碰到闵玧其的指尖,黏黏腻腻的几乎要粘住自己的手,闵玧其用另一只手捏着鼻子闷闷的说,

 

“该死,流鼻血了。”

 

他立刻下意识地站起来,然后才想到在失去视觉的情况下自己也很难找到纸巾,又赶紧改成单手拢起宽大病服袖管的动作,弯腰将袖子堵到闵玧其大约鼻子下方的位置。

 

他一边堂皇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越想越觉得好笑,从强忍着憋住直到伸出去的整条手臂都抖起来,闵玧其才终于再次开了口,语气倒是听不出太多恼怒的情绪,

 

“笑什么,你是白痴吗。”

 

金泰亨稍微转了转手臂,感受到一小片温热逐渐变得凉薄,是血止住了的缘故。他说,“我很感谢玧其哥,这段时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颜色。”

 

他伸出手握住闵玧其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涩涩的,因而像磁铁似的扣在一起,“是红色的感觉。”

 

“和我一起逃跑吧,玧其哥?”金泰亨突然说。

 

这句话来的没头没尾,闵玧其大概也懵了一下,因而并没有直接锐利的反驳,闵玧其漏出一个鼻音,“嗯?”

 

“啊,也不是说逃出疗养院,只是…让我带哥离开这个房间吧。玧其哥也一直很想出去不是吗,不然怎么总坐在窗台向下看?”

 

金泰亨这样说。眼睑仍旧闭合着,仅微微颤动。因而闵玧其在这时才能盯着他,又有些没有直视的底气,

 

——那双眼睛像是在下一秒就要睁开看着自己似的。

 

 

 

 

 

>2002年.夏

 

 

承诺讲的轻松,实际计划起来时,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疗养院在晚上严格执行门禁制度,晨起也会有护士挨个查房,老人们最爱在傍晚时去院子里乘凉,因而金泰亨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机会只在查房前的清晨。他这时候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闵玧其也没挑不出什么问题,于是他们约定在凌晨时分行动。

 

黑暗对金泰亨从来不是阻碍,他的世界在当下恒处于这样凝滞的状态。金泰亨在漆黑中摸索着爬起来,罩上衣服,小心翼翼的上楼去,将闵玧其背下来——这个动作起初很被闵玧其抗拒,金泰亨刚做出一个掀开被子的动作,就被闵玧其的搡了一下说“你放手”,甚至因此开始动摇,嗓音低低的说,“我不想去了。”

 

金泰亨确实的愣了一下,在和闵玧其对峙的方面,他从来没有获胜的虚妄自信。他的手在空中尴尬的僵持了片刻,接着重新落下,轻轻拍着闵玧其的手背,模仿着相邻房间的奶奶常看的俗套电视剧腔调说,“哥不要怕,有我在。”

 

他握住闵玧其压在被面上的手,闵玧其想要挣脱,金泰亨就更用力的按住,沉声讲,“相信我吧?相信我吧,闵玧其xi。”

 

他在这时简直沉稳的惊人,与平时冒着傻气的小孩判若两人。说是被这样的气势震住了也好,最终是闵玧其做出了退让,嘴上说着,“金泰亨你松手,给我用敬语好好讲话。”顿了顿却补充,“在我换好衣服之前,转过去不要动。”

 

金泰亨一边顺从的歪歪转过身去,一边翘起嘴角说,“玧其哥忘了吗?我的眼睛本来就看不见。”

 

闵玧其没有理会他,好一阵窸窸窣窣后,金泰亨的腰际被撞了一下,闵玧其在他身后说,“好了。”

 

金泰亨在床边蹲下身,闵玧其的手臂就从脖颈两侧圈过来,金泰亨反手去够他的膝弯,同一尺寸的病服在闵玧其身上显得格外空荡,金泰亨觉得他握住的更仅像是一叠布料。

 

他的身体也很轻,背着这样的一个人简直毫无负担。金泰亨能感受到闵玧其的肋骨隔着两层布料紧贴着自己的;闵玧其将头搁在他自己的手臂上,刻意微微偏向外侧,与金泰亨拉开点距离,是很闵玧其的作风;只有发梢毛毛糙糙的靠近他耳侧,每下一级楼梯就轻微的蹭一下。

 

走到室外后,精神支柱就换成了闵玧其,金泰亨对外界全无判断,全凭闵玧其引导他的方向,闵玧其贴着他的耳廓说左右,呼出的气息拂过耳畔,等到真正在庭院坐下的时候,金泰亨已然无意识泛着浅薄的红色,好在他这时候全部裸露的皮肤都因为出汗而显出潮红,因此看起来也没什么奇怪。

 

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可金泰亨却无论如何想不出话题来,然后闵玧其突然轻声说,“我看到巴士了,就停在院门口的马路对面,泰亨啊。”

 

他更像是说给自己,以至于金泰亨并没有听清末尾那个称呼,靠近了点问,“什么?”

 

闵玧其出神的眯起眼,末了漫不经心的说,“我看见安小姐从车上又下来了。”

 

安小姐就是负责金泰亨每日晨起查房的护士。

 

在金泰亨难以置信的扭紧眉毛的同时,从远处像是应和闵玧其所言般的传来惊诧的一声,

 

“泰亨?!”

 

 

 

 

 

这场实际上完全算不上是‘逃跑’的行动以完全的失败告终。金泰亨被说不上是吃惊还是气恼更甚的安小姐推搡到院长办公室,而闵玧其则另外被接回楼上去了。

 

金泰亨在黑暗中以沉默对峙,一言不发的听安小姐向院长描述她是如何在上班时看见金泰亨和闵玧其大刺刺的坐在庭院里聊天。“这太危险了。”她反复强调这句话。

 

金泰亨终于忍不住插话,“有玧其哥看路,所以不——”

 

护士打断他的话,“就是因为那个孩子!”她又笃然生硬的话锋一转,“院长!您不这么觉得吗!”

 

良久听见院长叹了一口气,“算了。”

 

“可是…!”

 

院长打断她的话,“由他们去吧,这次又没有出事,对不对?”

 

她拍了拍金泰亨的肩膀,说,“回去吃早餐吧。”

 

金泰亨这时反而不想回去了,他意识到这些人都有意搪塞自己,可护士姐姐再没有给他机会,紧抿着嘴,牵起他的手走出去。

 

 

 

 

 

>2005年.秋

 

 

金泰亨在放学后冲进阶梯教室的时候,着实惊喜的叫了一句,“D!”

 

他跑过去,两条手臂从‘少年D’的肩胛两侧圈紧——理所应当的扑住了空气。‘少年D’表情颇为嫌弃的向后轻飘飘退了一些,金泰亨语气激动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才是正常的情况。”D神情古怪的纠正他。

 

“总之,”金泰亨问,“我今天下午过来时候,为什么见不到你?”

 

“我不知道……也许我在睡觉。”难得用了一个不很确切的说法,‘少年D’怔了一下,如此回答。

 

金泰亨立刻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睡觉?D你也需要睡眠吗?”

 

“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D蹙着眉,“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模糊觉得自己处在一种不太真实的状态,也许就没法被看见吧,我猜。”

 

他有点烦躁的对急忙开始记录的金泰亨说,“我说过了,我对自己也什么都不明白。”

 

金泰亨停下笔,抬头问他,“所以你只在晚上出现吗?”

 

“…太阳落下以后,大概。”

 

那边又是一阵笔尖磨蹭在纸张上的轻微声响,然后金泰亨重新合起笔记本,感慨道,“下午找不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甚至去所有空教室和办公室都找了一遍。”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你不用上课吗?”

 

“今天是校运动会啊,我又没有项目,”金泰亨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抓了抓头发,“一个人坐在看台也很没意思,就想和你讲我重要的发现。”

 

“原来还有一个项目都不参加的男人啊。”D以毫无灵魂的的赞叹语气说。

 

金泰亨有点难堪的反驳,“不是的!真的很奇怪,”他自己也像是难以相信似的,“我报了球类和短跑项目,可全部临时取消了;团体项目也突然被体育委员指派个另一个人了……但这都无所谓了,D,我问你:你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约定?”

 

“那是什么?”

 

“就像是答应的承诺、共同的心愿,类似这样的事情,有吗?”金泰亨眼神饱含希翼。

 

“不知道,我觉得没有,那太蠢了金泰亨。你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所谓的‘重要的发现’。”D懒洋洋的嘲笑他,“所以,这又是从哪本漫画里看来的桥段?”

 

金泰亨犹豫了一下,吐出一个名字,接着在‘少年D’变得复杂的表情里慌忙地补充虽然是一本名字很傻的恋爱漫画,但是我觉得这个思路很有道理。

 

“金泰亨,”D冷笑了一下说,“我觉得你最先需要的是找到治疗你的脑袋的方法——从漫画书以外的途径。”

 

 

 

 

 

>2002年.夏

 

 

得到了院长的许可,金泰亨和闵玧其的会面就变得更加频繁且大方起来,他们甚至也得到了和其他爷爷奶奶一样在庭院里闲逛消遣的机会,尽管闵玧其好像并不很愿意这样做。

 

金泰亨对闵玧其的了解实际很浅,闵玧其从未对他提及自己的家庭或事疾病,但金泰亨觉得有些人大概是知道的。他们每每在一起时,常听见护工或是其他的病人小声地交谈——不需要理由,人的直觉有时候敏锐的惊人,金泰亨确信他们是在议论自己,或是闵玧其,闵玧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猜这大概也是闵玧其不愿在人多的时候下楼的原因,因此他们还是最常一起坐在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金泰亨在粘滞的空气和漫无止境的蝉声里抬手挡住额头,抬起头问,“太阳很大吧?”

 

“嗯,现在是中午啊。”

 

“感觉出来了,”金泰亨没什么精神的叹气,“我想念大海了。这种天气就应该去海里游泳,然后吃很多很多个冰淇淋球…如果不是在这里的话。”

 

“那就去吧。”闵玧其突然说。

 

反而是金泰亨吓了一跳,“什么?”

 

“我见过巴士车站了,坐上车一定能出去的。你来的时候身上带了现金吗?”

 

“妈妈留给我了一些…那、我们还回来吗?”金泰亨尚有些懵懂。

 

闵玧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好笑,“想什么呢,不是你说要吃冰淇淋吗?”

 

金泰亨又问“现在吗”,闵玧其没什么所谓的说,“就现在,反正他们也不那么限制我们了。”

 

于是,仍旧以金泰亨背着闵玧其,闵玧其为金泰亨描述方位的方式,大概是由于正值用餐时间的缘故,两个人几乎毫无阻拦的走出疗养院正门,上了巴士。

 

他们都换了常服,闵玧其把金泰亨的额发拨了拨,恰好遮住眼睛。这是一条极偏僻的路线,车上只有零星几个乘客,因而他们并没怎么惹人注目。

 

他们都有一段时间脱离现实世界,有些紧张似的下意识端坐在座位上,金泰亨的两手都规矩的按在腿面,又忍不住悄悄移向右侧去碰闵玧其的手,才发现对方也很不自然的攥成拳搭在腿上,于是金泰亨的掌面自然的包住他的,闵玧其的手半晌没有动作,金泰亨就知道是默许了的意思,两颗年轻的心脏随着橡胶轮胎在不平坦的公路上颠簸而以同样的频率慌张跳动。

 

好一阵他们才缓过紧张,金泰亨仔细辨别周围的声音,在引擎震动的巨大轰鸣声里夹杂着车载广播里男女主持人的交谈声,他只能依稀捕捉到几个不甚清晰的关键词。

 

金泰亨用手肘碰了碰闵玧其,小声问,“在说什么?是新闻吗?”

 

闵玧其说,“不知道。”

 

金泰亨也没有兴趣深究,“那我们什么时候下车?”

 

闵玧其的身体歪了歪,大概是透过窗户向外看,过了一会他重新移回金泰亨身侧,说,“这站就下吧,人好像多起来了。”

 

随着闵玧其话音落下的是刹车的晃动感,闵玧其的手臂重新搭到金泰亨的肩膀上,金泰亨架起他,闵玧其在金泰亨耳边极小声的说,“右转,三级台阶,好了,现在向前直走。”

 

那种令人不适的紧张感又回来了,他们两个现在像是误闯入人类文明的异类。但现在他们以如此亲密的姿势身体相贴,金泰亨能清晰地感受到闵玧其稍高于自己的皮肤温度,又无端觉得勇气富余没什么可怕。

 

寻找一家便利店本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背着一个人还是很不方便,晌午的阳光又毒辣,行道树的叶子都无精打采的垂下了,并不能投下多少阴影。所以等他们真正走进店里的时候,外衣和发尾还是不免被汗水浸得很狼狈。

 

两个人并没有在意店员的神色,目标直向冰柜的方向走去。金泰亨弯下腰,闵玧其把手抠进凹槽里,拉开柜门冷气溢出的同时,两个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

 

闵玧其将牌子和口味挨个低声念给金泰亨听,他们两个又贪婪冷气,因而挑了好一阵才选出一只草莓牛奶味的甜筒。闵玧其举着甜筒、金泰亨背着他走向结账柜台,店员姐姐却笑着说,“哎呀,麻烦你们先等一会吧,负责结账的那位出去了,我不懂操作这个机器。”

 

于是他们两个就坐到墙边的长椅上,金泰亨正晃着小腿一点一点的小心撕开包装纸,就突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闵玧其小声的倒吸一口气的同时是男店员尚且喘着气的声音,“…就是这两个小孩。”

 

 

 

 

 

就是这样——被当作奇怪且来历不明的儿童,女店员拖住他们两个,男店员在此期间跑去警察局,带着警官过来了。

 

现在他们被迫并排坐在警局里,金泰亨低着头,闵玧其撞了撞他说,“喂,快吃吧,冰淇淋要化了。”听见对话的女警官忍不住轻声笑出来。

 

几分钟前他们老老实实的如实坦白了来历、动机和疗养院的座机电话,之后被勒令坐在这里等待院长接他们回去。

 

好在警官们都没有为难他们,女性们尤其温和,甚至向金泰亨和闵玧其手里塞了不少零食,塞给闵玧其的又被他转手丢进金泰亨怀里。

 

金泰亨点了点头,又顺口问了一句,“玧其哥不吃吗?”话音刚落他才想起之前的经历,递出甜筒的手正犹豫着要收回来,就被闵玧其就捉住,咬了一大口奶油。

 

金泰亨有些惊诧,但正要开口,就听见闵玧其剧烈的干咳起来,他吓了一跳,连想要轻拍对方脊背的手都僵在空中迟迟不敢落下,生怕拍错位置会呛的更严重。

 

这个骇人的状况持续了片刻才缓解,金泰亨讪讪的说,“玧其哥原来真的没法吃甜食啊。”

 

“病的原因,”闵玧其说,嗓音还有些喑哑,“但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不想考虑那么多。”

 

金泰亨其实没太懂他的意思,但还没等他思考着如何回复,闵玧其就戳了戳他抱着的零食袋,说,“你现在该担心自己,快点吃完。一会院长看到了绝对会生气。”

 

 

 

 

 

事实上他们都低估了院长的礼仪,这位传统得体的女性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数次对工作人员鞠躬致谢,也没有对金泰亨和闵玧其表露出半分责难。

 

大概是这样过分宽松的缘故,在最终道别时,金泰亨也没料到自己去挽闵玧其的手被他拍了开,闵玧其用稍有些小孩子似的口吻向不知道哪位警官说了句,“我想要那个。”

 

那些大人们毫不犹豫的笑着容许了他的要求,如此理直气壮是小孩限定的撒娇特权——但理论上来讲,闵玧其除外;在平时如若金泰亨稍微放软语调说话,都会被闵玧其颇为抗拒的推开。金泰亨半诧异半莫名的听见一阵窸窣声响,闵玧其像是接过了塑料袋一类的东西,金泰亨用肩膀好奇的撞了撞他,这个动作却被闵玧其不知是否刻意的忽视了。

 

他听见闵玧其不卑不亢的道谢,然后自然的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上半身贴在自己背后,金泰亨这才站起来,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他,“玧其哥拿了什么?”

 

闵玧其难得能听出有些愉快的揶揄他,“泰亨看不见啊——现在还不想告诉你。”

 

金泰亨就有些讪讪的,“哦。”

 

回去的路上,沉默显得有些漫长。院长叫了司机和车子,他们两个宽松的坐在后座,距离因此拉远了些,车里开了冷气,金泰亨的位置正对着风口下方,感觉新浸出的汗又被骤然吹干,纤维布料冰凉别扭的贴在皮肤上。

 

院长到底还是对他们两个偏袒的厉害,回到疗养院时已经接近门禁时间,院长先是吩咐食堂开小灶,又叫人把澡堂的热水阀打开,揉了揉金泰亨的脑袋,“先洗澡再吃饭,以后不要再乱跑了,大家都很担心。”

 

门被轻轻关上。金泰亨将闵玧其放在浴缸的边缘坐下,弯腰在闵玧其的指挥下塞上软塞,扭开龙头放水。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在沉默中金泰亨站立在浴缸旁边,听着始终如一的水流声,闵玧其偶尔将手凑过去拨撩几下。

 

过了一阵后闵玧其说“好了”,接着金泰亨就听见他猛的抖开塑料袋,和水倾倒进去的声音,有一些溅到了金泰亨身上,他后退两步,惊诧的问,“哥在干什么!”

 

闵玧其叫他,“你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才有些莫名的向前去,接着就被闵玧其拉住一只手腕伸进水里,金泰亨感觉到柔软的水波荡在手掌里,接着是一个涟漪,他的指尖极轻快的触碰到什么光滑鲜活的东西。

 

金泰亨猝不及防的惊了一下,闵玧其反而大笑起来——印象里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一边晃着金泰亨的手问,“感觉到了吗!嗯?”

 

他下意识的缩回手指,“那是什么!?”

 

闵玧其于是再一次牵起他的手,这次捉住了他的食指,,小心翼翼的探进水里,静了一静,然后蓦地追随着某个方向向前划过。金泰亨感觉到指腹触到了近似水流的、光滑却有弧度的,流线般的一道,在水中优雅迅疾的一摆。他脱口而出,

 

“鱼……?”

 

“Bingo,”闵玧其甩了甩手上的水说,“如果水是蓝色的就更好…不过你也看不见。”

 

金泰亨蹲下身,将两只手都用力伸进浴缸里,惊喜的凭感觉探索,然后才想起来,问,“所以玧其哥下午要回来的东西就是鱼吗?”

 

“刚好看到了,系在塑料袋里搁在他桌子上的。搞不好是收缴来的违规钓鱼者的鱼饵吧,那么小的个头。”

 

“哥想养鱼吗?”

 

“不是。”

 

金泰亨转过脸,等着他的后半句话。闵玧其顿了顿才接着说,“…不是你说想念海的感觉吗。”

 

这句话大概颇费了一番力气,他说的不情不愿似的。

 

空气凝滞了一下,金泰亨拖长了音“啊……”了声,才回想起中午在决定逃跑前,自己好像的确说了句“我想念大海”。

 

闵玧其这时候又像是恢复回平时懒得开口的状态了,在微妙的静默里金泰亨等了一等,才听见上衣甩到地面上的声音,接着是皮带从金属扣滑动的声响,闵玧其自顾自的解开衣服。

 

金泰亨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将头埋进水里去。

 

他的两侧耳蜗同时炸开闷钝的声响,接着是隆隆隐没有规则的噪响和细小水泡贴着耳廓上升的奇妙细响,金泰亨张开嘴,于是又听见一簇气泡招摇上浮的声音。他的鼻腔也倒灌进水,不过这时候不需要呼吸,因此也没有什么关系。温和的暗流亲吻他颤动的眼睑,他面向水底热烈的弯起眼和唇角。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也没有很久,就在金泰亨感到肺像被攥紧一样辣的发呛的同时,他隐约听见遥远的说话声,有人扳住他的肩膀,用力的把他从水里拽出来。

 

金泰亨这才用力的咳嗽起来,又逐渐变成剧烈震动胸腔的笑,他左右甩了甩头发,把湿淋淋的刘海从眼睑和鼻梁上拨开。

 

闵玧其用手使劲按住他的脑袋晃了晃,气急败坏的开口,“金泰亨你要自杀吗?!”

 

金泰亨抬起手掌,闭着眼,却准确的堵住了闵玧其的嘴。他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真的很像啊,”

 

金泰亨的面容带着一点天真的真挚,他在闵玧其恼怒的鼻音里解释说,“不是自杀,我想知道窒息是什么样的感觉。”

 

“和玧其哥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突然有这种快要溺死一样的感觉,太奇怪了。”

 

金泰亨的拇指抵在闵玧其的唇瓣上,由左至右的抚过去,末了覆住他的一侧脸颊。

 

闵玧其的头发同样湿漉漉的,大约是刚才把金泰亨从浴缸里拉起来时溅上的水。他感受到那些不安分的毛躁发尾蹭在自己的掌心里,闵玧其没有做声,只是任凭他的动作。

 

与疑问句式的结尾不同、与前胸尚且剧烈不规则的心跳不同,金泰亨在这时莫名想到一个妥帖的形容,他感到安定。

 

 

 

 

 

这番动静并没有被无限制的容许下去,他们的声响引来值夜的护士敲门询问,在金泰亨慌张收回手、想好辩词之前,他听见闵玧其没有波澜的开了口,“没事,姐姐”,又被外面不放心的催促“那你们也快点出来吧!已经很晚了。”

 

于是那些说不清的模糊气氛才与浴缸氤氲渐而冷却下来的蒸汽一同散开,明明是夏夜,却觉得皮肤上起了冷腻的触感。接着旁边的花洒喷头突然被打开,热气再一次欢快的蒸腾而上,金泰亨问,“玧其哥不和我一起洗吗?”

 

“开什么玩笑,”闵玧其语气有些嫌弃,又说,“等等,你先把浴塞拔掉,把鱼捞出来。”

 

他又像往常一样以半命令的不客气语气对金泰亨说话,然后将两只手臂都伸进水里,响起一阵水花溅起的声音,金泰亨也跟着将手探进去搅水。

 

水位线很快由手肘降到手腕,仅剩几尾细长的小鱼再浅水里翻跳,金泰亨手掌朝向上方摸到一条,闵玧其的手蓦地叠过来,从上向下的覆住他的手,隔着薄薄的水层契合在一起,闵玧其的声音几乎像是贴在耳边,

 

“呀,捉住了。”

 

在金泰亨漆黑世界的幻想里,他只觉得笃然间整个房间再一次发起洪水,在一瞬间拍打向他的脖颈、没过头顶,但显然这又只是他的想象而已,闵玧其的手很清晰的缓慢滑过他的手腕,再向上到达手臂,那尾鱼因为缺氧而在金泰亨和闵玧其的皮肤圈出的狭小空间里反复使劲甩动身体,但这力量对于金泰亨来说,只像是过敏一样沿着来路蔓起一道痒感。

 

他简直像是故意的,是对自己刚才毫不客气的回敬,金泰亨抖了一下,质问堵在喉咙里,下一秒就要喷薄,然而闵玧其的手也恰好在这时终于离开,接着是很轻的一声塑料袋摩擦音,他将最后的那尾鱼丢掷进去。

 

闵玧其说,“好了,我过去了。”

 

金泰亨几乎有些急切的追问,“哪里?”

 

闵玧其像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有点好笑的说,“我要去洗淋浴,那边有凳子。”

 

 

 

 

 

 

>2002年.夏

 

 

金泰亨本以为经历过这件事以后,他和闵玧其的会面又会变得困难起来,或者至少护工对他们的管束会加强,实际上对也不对——闵玧其的身体明显的变差了,可能是由于吃了忌口的食物、受凉或者是突然加大运动量的原因,闵玧其的病情在半夜就很明显的加重了,至少护士姐姐们是这样对金泰亨解释的。

 

第二日闵玧其的房间很嘈杂,金泰亨上楼去的时候,正听见护士们在为他检查身体,一边小声议论现在的情况该怎么办、是否应该通知他父母一类的话。

 

他有些踯躅的站在门外,不知道是否应该贸然进去,直到有一位在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了靠墙站着的金泰亨,惊讶的叫了一句,“泰泰?”

 

金泰亨有点低落,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场变故中占据多少责任,不安的问,“玧其哥病的严重吗?他会被爸爸妈妈带走吗?”

 

那个护士姐姐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似的,最后还是说,“放心吧,泰泰。”

 

金泰亨也不知道“放心”具体是指哪一个方面,也或者只是安慰自己的一句话而已。

 

 

 

 

 

每天护士照料闵玧其的时间延长了很多,剩下的时间里又被睡眠额外占去一部分,闵玧其的精神肉眼可见的下降。金泰亨一如既往在白天去找他,也并没有人拦着。偶尔他想要讲些俏皮的话逗闵玧其,会在刚开头时被闵玧其打断,他的声音也轻飘飘的,“闭嘴金泰亨,我笑起来会痛。”

 

后来金泰亨就带着格子纸和铅笔安安静静的盘腿坐在闵玧其床边,起初闵玧其很不解的问过他在干什么,金泰亨说,是给母亲写信。

 

一个失明的人却固执要写信,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可笑,但闵玧其却就此打住,不再追问了。金泰亨的母亲从一周数次、一周一次,到如今数周一次的探望他,闵玧其也很少再和他一起坐到窗台上放空了,他只能自己找点事做,写信是金泰亨能想到的最有意义的事。

 

金泰亨的字不用想也写得很丑,闵玧其躺在床上看着他,线条歪的太厉害的时候,就轻轻用手指指节碰一碰他的手腕提醒他。

 

少有的时候,闵玧其也会突然重新提起一些兴致来,摘掉面罩——他现在越来越常需要吸氧,叫金泰亨,“泰亨啊。”

 

这像是某种约定、某个暗号,在某一夜过后闵玧其就自然而然的替换了对金泰亨的称呼,就像是窗外的树叶由新绿逐渐沉淀为暗绿那样暗下不经意里更迭的过程一样。闵玧其说话的精神也没有从前那样好,因此尾声总带上些鼻音。

 

然后他们就会讨论这次要做怎样的恶作剧,大约也没有再做太出格的事的能力,护士们对他们的纵容度越来越高。金泰亨说,早晨听见姐姐们说到买了水果放在休息室,闵玧其就点了点头说,那么就去吧。

 

金泰亨背起闵玧其的动作也越发轻车熟路,或许也有闵玧其越发过度消瘦的原因,他们两个窝在护工值夜班的架子床里,闵玧其一瓣一瓣漫不经心的缓慢剥橘子,然后塞进金泰亨嘴里——他自己已经很少有正常的进食。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相靠,听着彼此平静的呼吸,等待护士姐姐发现他们,再无可奈何的把他们带回楼上去。

 

他们对于时间的流逝已经没什么把握的兴趣,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有多久,门外遥遥传来踢踏急促的脚步声,不用怀疑就知道护士们发现了他们的再一次失踪,年轻一点的声音有些愤愤的,“…都是太宠着他们了!”

 

他们的声音隐隐切切,随着脚步渐近而清晰,年长一点的叹气说,“算了……都是没法回去的可怜孩子。”

 

即使是由于暂时失明而使听力变得敏锐的金泰亨也只能捕捉到断续难以串联的词句,外面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在低语重要机密的时候没法同步走路,这好像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某种机制缺陷。

 

那边低低嗦嗦了好一阵,随后年轻一点的突然惊讶的提高声音,“哎!”

 

金泰亨冷不防打了一个寒战,闵玧其大概注意到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沾着橘子汁水的涩涩的手揽过他的手。

 

那个年轻的声音继续惊叹,“怎么这样!我还以为泰亨那孩子不会被…!”她仿佛有些恻隐,不忍心说完后面的话。

 

年老的哑笑一声,放大了声音,这次金泰亨和闵玧其都听得很清楚,

 

“你看金夫人上一次来的时候,肚子可不是稍微大些了?况且这已经多久没来过了?那位冷酷的先生听说只是想要个健康能继承家业的男孩,至于孩子的母亲是谁,孩子是谁,都没什么分别。那位夫人放弃了这个孩子,也是……”

 

这段话的尾巴也没有如愿说完,她们边说边近,在推开休息室的门时,惊愕的与两个坐在床上的孩子面面相对,年长的护工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非自然的、像是喉咙被扼住似的声音,生生断掉了。

 

闵玧其几乎是下意识的握紧金泰亨的手,惊讶于自己的指尖好像隐隐颤抖了起来,而金泰亨的却是平静而有些冰凉的。

 

在其他任何一个人对这个状况作出反应前,金泰亨突然慌乱的喊了一句,

 

“我们没有偷吃!”

 

他挣脱开闵玧其的手,一边胡乱的迅速拍掉两人身上和腿上掉落的橘子皮,一边强调,“真的!”

 

闵玧其无言看着金泰亨,后者正急切于证明自己并没有听到任何逾越的内容,眼睑轻微颤动,是有些动摇的表现。

 

那两个护工面面相觑了片刻,才松了口气似的,端起训话的语调,“你们两个!又让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找!”

 

她们走过来,分开金泰亨和闵玧其,要把他们分别带回自己的房间去,金泰亨突然间叫了一声,

 

“…玧其哥!”

 

他的语气仍旧压抑着与平时相同,可闵玧其突然很想知道,如果金泰亨的眼睛是完好的话,此刻会是怎样的神情。

 

他正被年长一些的护工抱起来,只能伸过手拍了拍金泰亨的头顶,

 

“我在。”

 

 

 

 

 

 

>2002年.夏

 

 

金泰亨在那个晚上,悄悄翻上闵玧其的床铺。

 

他起先不确定闵玧其是醒是睡,只是擅自凭着估计到了午夜,就莽撞的上来了,但随着他的身体压在床铺上一陷一起的动作,金泰亨就听见闵玧其的声音,距离自己很近,

 

“害怕吗?”

 

他如此直白地问,语气没什么波澜。

 

金泰亨本来应该是有些堂皇的,事实上,直到闵玧其开口以前,他也始终被各种暧昧冒头得念头纠缠。可现在,听着闵玧其微弱而平静的呼吸声,那些乱七八糟的被暂时按耐下去了,金泰亨反而用了逞强一样的语气说,“我好像应该觉得害怕,玧其哥也这么想吗?”

 

闵玧其轻笑了一声,这似乎也要费些力气,他过了一会才说,“不,因为你想的那些是不会发生的。”

 

“玧其哥真的这样觉得吗?”

 

金泰亨问。他也说不上这究竟是闵玧其安慰他的谎言还是真心的回答,同时也说不上自己是否究竟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更多的成分是,金泰亨只是想说话而已。在这个恰当的夜晚,他迫不及待的向闵玧其坦白了自己的全部,

 

“我有一个父亲——这样说好像挺奇怪的,但我直到十岁才认识他,妈妈带着我走进他的新家,我只在电视里见过那么大的房子。他和新家、和两个姐姐对我来说,都是新鲜获得的。尽管那两个姐姐不被允许叫他父亲,但她们都是爸爸和别的女性生下的孩子,这很不公平,不是吗?”

 

“他只叫我儿子。他对我很好,对妈妈也很好;小时候妈妈经常忧郁的看着我出神,但哥父亲在一起时她很爱笑,所以我也觉得很幸福。”

 

“直到我眼睛被灼伤,”金泰亨停了片刻,“是一个意外,我也忘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只能透过纱布隐隐看见光,医生就在旁边对父亲说话,他们都不知道我醒过来了。医生说,要看恢复的情况,最糟糕的是角膜斑翳,可能会导致失明。”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连仅剩的一点光也看不见了。他一开始还很照顾我,但我没能瞒多久,发现失明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了,只有妈妈坚持医生的话,一直在等合适的供体出现,做角膜移植手术。这个手术本身不是很难,但是……但是等角膜的时间,医生说,很难估计需要多久。”

 

金泰亨抽了抽鼻子,又笑了一下,“玧其哥现在还这样想吗?”

 

闵玧其沉默了一阵,在这段要命的静谧里金泰亨脑子里迅速闪现过很多个念头,最终他听见闵玧其开口,“我说了,不会的。”

 

他始终以叙述一个既定事实一样的笃定语气说。

 

金泰亨用脚趾碰了碰闵玧其的小腿,揣测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最后还是妥协,“好吧,既然玧其哥这么说的话。”

 

闵玧其淡淡地说,“自我恐吓没有任何意义,有这样的时间,你不如思考手术成功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嗯?”金泰亨发出一个鼻音,自然而然地说,“当然是等玧其哥也恢复以后,一起出院啊。”

 

“金泰亨,”闵玧其又用全名叫他了,“我是说你自己的事,你想做什么?”

 

金泰亨打了个哈欠,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又说了一大通话,他在此刻终于感到困意,“那就…亲眼看见玧其哥,第一想做的就是这个吧。”

 

金泰亨张开手指,双手拍在闵玧其脸侧,像是毛绒玩偶一样胡乱揉了揉,有些自豪似的,“就算是从人群里,我也会认出玧其哥来的。”

 

“哥很好认嘛,脸很瘦、鼻梁不高不低、有耳洞,好像是…是单眼皮吗?到时候玧其哥就等着突然被我从背后叫出名字,吓一跳吧。”

 

闵玧其把他的手拨开,金泰亨听到弹簧床一阵吱呀,自己身侧的床铺陷下去一点,闵玧其好像翻了个身,朝向他的方向。

 

他能感受到闵玧其的鼻息,几乎贴在自己鼻尖上。然后又是沉默,像是磁带从A面翻到B面后经历的一段沙沙的无言旋转,他们今晚的谈话总像是从太空舱到地球一样夸张的延迟。金泰亨等着闵玧其的语音,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仿佛冬日里屋顶积压已久的厚雪终于窸窣崩落,闵玧其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微不可察的裂缝,像嘲弄、冷讽,可金泰亨又疑心听出了碎裂似的恻隐。

 

“我啊……”闵玧其好像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他向金泰亨的眼睑轻吹了口气,换了一个话题,“你连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怎么认得出来?”

 

“嗯?不是黑色吗,白发?”

 

“绿色。”

 

“真的?”

 

“真的。”

 

他“哇哦”了一声,就这么相信了,伸手向前捻住闵玧其的几绺发尾,新奇的捏了捏。

 

“因为很酷,”闵玧其说,“所以把头发全都剃掉了,现在戴的是绿色的假发,就像、像薄荷的那种颜色。”

 

金泰亨愣了一下,然后才抱怨道,“什么啊,玧其哥又在开玩笑。”

 

“是真的。”

 

“厉害,”金泰亨也就顺着他的话随口说,“那在我手术恢复之前,哥先不要换发色了,我会记住要找绿色头发的人。”

 

他说完,困的更厉害了,又无意义的重复了一遍,“玧其哥一定要等着我。”一边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握住闵玧其的手。

 

闵玧其没有说话,只是一根根偏执的掰开金泰亨的手指,从示指、中指到无名指,他的动作有些急似的,但金泰亨的力气又让他颇费了一番时间。

 

接着他听见闵玧其说,“…我可没有等你的理由,我如果,”他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的话,绝对要立刻离开,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天。”

 

闵玧其的指尖缓慢的从金泰亨的掌心抽离——因为缓慢,反倒更像是挽留——于是金泰亨将仅留下勾在一起的小指蓦地收紧闵玧其的,“拉钩约定。”

 

金泰亨得逞似的、孩子气的笑起来。

 

他把勾住的小指拉到自己那一枕侧,保持着垫在耳下而不方便松开的别扭姿势,真的懵懵懂懂的睡着了。良久闵玧其低声说,

 

“……真是幼稚。”

 

 

 

 

 

>2005年.秋

 

 

研究一再遇到未知的阻碍,书店里的漫画书已经被他翻遍了,这次金泰亨决定旁敲侧击的借助朋友的帮助。

 

当他把“只有一个人才能看见的鬼怪”这样的设定模糊了细节向朴智旻叙述完毕后,对方先是皱着眉看他半晌,随后伸出手去探金泰亨的前额。

 

金泰亨下意识的后仰,“干什么啊!”

 

“我真的觉得很奇怪,泰泰。虽然这样说不太好,可我没法理解你对这种校园传说的执着,”朴智旻说,“打个比方,就像你提出的这个假设,我觉得根本不可能发生。一个人在撞鬼之后,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想帮他‘实现未了的心愿’?那他自己大概也不是人类,是失忆的天使吧。”

 

田柾国这时刚好结束了一局游戏,目光和注意力从像素格点屏幕移开,举手示意发言。金泰亨问,“柾国怎么觉得?”

 

田柾国很老道的分析,“以我看的恐怖片来讲,套路只有两种:一种所有人都能看见,无差别攻击的类型;一种是只有一个人能看见,这里的理由就要看导演的想象力啦——”

 

金泰亨立刻追问,“比如?”

 

田柾国被他认真的迫切吓了一跳,“呃、被诅咒之类的?比如眼睛有什么问题,做过手术或者…总之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金泰亨微微张开嘴,睁大眼盯着他。

 

田柾国半莫名半僵硬的被迫和他面面相对,然后才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慌乱的解释,“啊!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泰亨哥!我只是随便、我没有说哥…算了哥还是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金泰亨摇了摇头,握住他无所适从在空中推拒的手,诚恳的说,“谢谢你,柾国。”

 

田柾国和朴智旻四目相对,后者做出一个难以理解匪夷所思的放弃表情。

 

 

 

 

 

金泰亨在当天晚餐后,和母亲一起窝在沙发上,看她打毛衣,以自然的语气问,“给我捐献角膜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母亲的动作停下来,有些深沉的看了他一眼,手指捻着粗毛线,顿了顿才说,“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因为你们从没向我提过。我应该感谢那个人,对不对?”金泰亨向她靠了靠,作出撒娇似的姿态。

 

“我也记不太清了,”他的妈妈用手肘推开他,“你离远一点,小心被针尖戳到。”

 

这就是完全没有聊下去的意思了,金泰亨撇了撇嘴站起来,母亲还在他身后吩咐,“先去把作业写完,再看那些漫画。”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对着空白作业本保持着同一姿势发了半小时的呆,然后终于想到什么,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拨电话,手捂在嘴上,小声的说,“喂,智旻,我明天想翘一上午的课。”

 

朴智旻的声音经过电流处理也听得出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我得提醒你,明天第一节就是历史课,你绝对又要被罚抄笔记!”

 

金泰亨低下眼看了看自己空白的作业本,“反正都一样啦,”他低声说,“我要去医院。”

 

 

 

 

 

白色的建筑物在金泰亨的记忆里承担了一大部分,从手术、蒙着眼走路,到现在他也保持着每年回到这里复查一次的频率。金泰亨站在门口,保安以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于是他向站在另一侧的卖花女孩买下了一大捧花束抱着,直到透过大瓣的雏菊缝隙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跑过去,将花束塞进对方怀里,在对方“哎呦”一声向后倒退两步的同时仰起脸,叫了一声,“医生!”那位医生扶了扶眼镜,这才有些惊讶的,“泰亨啊。”

 

他跟随着医生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医生问他,“最近还好吗?”金泰亨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说,

 

“我想了解捐献给我角膜的那位,关于他的事情。”

 

医生愣了愣,“哎?你不认识他吗?”

 

这下轮到金泰亨露出惊诧的表情。

 

“啊,抱歉,是我唐突了,”医生说,“的确如果你认识他的话,未免有些太残忍了,但他应该是认识你的。”

 

“为什么…什么意思?”

 

“我对那个孩子有些印象——这些话实际上不应当对你讲,但那孩子是主动提出将角膜捐给你的。我认为,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至少他单方面应该是和你有些关系的。所以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在我了解的范围内,我可以告诉你。”

 

金泰亨觉得嗓子里有些涩涩的,像是卡进了灰尘,他茫然的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孩子?”

 

“跟你差不多年纪,兴许就像你现在这样大吧。当时与你同一家疗养院。”

 

“骨癌晚期。”医生说,“但不是因为癌症,而是割腕未遂半夜急诊送来的,那天正好是我值夜班。”

 

“他把玻璃扎进了腕动脉里,之所以没有立即丧命,只是因为几乎完全丧失了肌力才没能陷进太深。但还是因为中途失血过多、本人也完全没有生的意志,基本没等真正抢救就不行了。我把他从担架上抬下来时,他用那只流血的手腕抓住我的手,说他愿意捐出所有器官,但角膜一定要留给叫做金泰亨的人。”

 

“你不用感到负担,泰亨,”医生说,“他那时的情况,瘤灶转移到全身,本来就活不久了。这样的病人,生对他们才是折磨。那孩子走的很平静。”

 

金泰亨怔忡的看着医生,他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些反应,对于医生的、或者对于那个未曾相识却对自己付出如此沉重善意的少年,但他此刻只是像一个雕塑似的僵住了,没法做表现任何回应。

 

“我们去通知疗养院的人,他们再打电话给那个孩子的父母,他的父母还在首尔,没法及时赶过来——那对夫妻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我在电话里沟通器官捐献的事,也完全没有抵触的同意了,一般的家属很难做到这样吧。”医生说,“接着我问陪那孩子来的人问了‘金泰亨是谁’,他们说是疗养院里的另一个孩子,联系了你的母亲并接你过来,你在第二天就顺利接受了手术。”

 

医生最后拍了拍金泰亨的肩膀,“这是最好的结果。对那孩子来说,或许也是的。”

 

 

 

 

 

直到回到家时,金泰亨也像是恍惚的,他关上门,恍惚的回头,就看见母亲的身体滑稽的勾勒出两道重影。母亲扳着他的肩膀,又气又急的质问他,

 

“你去哪里了!泰亨!”

 

“医院,”他坦然的老实说,“去问了关于那个给我角膜——”

 

他的母亲笃然截断了他的话,失控的喊道,

 

“不要再想起他的事了!!”

 

金泰亨终于完全回过神来,愕然的看着母亲双手捂住脸,像是在发抖。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失态。

 

“对不起,妈妈不该……就像这样不好吗,泰亨啊。”她几乎是恳求的哽咽。

 

金泰亨半是慌张堂皇,半是茫然无措,接着他感到心悸——本能提醒他,有什么一直封沉着的东西,隐隐快要破开了。虚伪的缓和乐调到了终章,弦乐在他的耳畔恢弘欢快的奏起。

 

“妈妈,”金泰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伸手环抱住她,“妈妈没有错。我就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变。”

 

右手微微攥紧,拢在手心里的纸条是一串数字——刚刚向医生要来的,疗养院的电话号码。

 

他缓慢的摸出手机,将数字一个一个的键入到拨号界面上。

 

 

 

 

 

 

>2002年.夏

 

 

那个清晨金泰亨和闵玧其都醒的很早,或者说他们两个都睡得很浅。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手指碰着对方的手指。世界是寂静的,或者他们两个被暂时隔到了封闭的狭窄异次空间,这里连空气都是凝滞的,鸟雀都保持缄默。

 

金泰亨说,“我昨天做梦了。”

 

闵玧其应了一声,“嗯。”

 

“梦见玧其哥了,我和哥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哥就坐在我的邻座,一扭头就能看见。”金泰亨说,“但直到醒来,我还是没有看清玧其哥的面孔。”

 

“那你在一开始就该想到这是梦,金泰亨,”他从未发觉闵玧其叫他的全名时,发音是如此好听,“我至少要比你高两届。”

 

“哥要留级的吧?我再跳一级的话,不是能做得到吗?”

 

“你对自己的水平倒是很有信心。明明一年初中都没读过。”

 

“我们上同一所中学吧!”趁着还有时间,在这个难得的清晨,金泰亨急切的擅自规划了两个人同时参与的未来,“在最后一排做同桌,玧其哥坐在外面,我坐在里面,这样老师过来的时候哥就可以及时提醒我。我们应该坐在靠窗的那边,上课的时候就可以看着窗外发呆。”

 

“玧其哥参加过校运动会吗?我还没有参加过中学的运动会,和小学比起来一定厉害多了吧。等哥的腿好了以后,我和哥一起参加接力怎么样?或者羽毛球双打?有这样的项目吗?”

 

金泰亨自顾自的说了很多,大多都是这样琐碎的奇怪细节,闵玧其没怎么接话,没有赞同过嘲笑,也没有打断他。从始至终,他少有的扮演了一个狂妄幼稚演说家的唯一聆听者。

 

最后金泰亨问他,“玧其哥呢?哥没有什么想法吗?”

 

“泰亨啊,”并非回答,闵玧其说,“别再写信了,给你妈妈打电话吧。一楼的接待室就有固定电话,你知道在哪。”

 

 

 

 

 

沉默的桎梏是艳丽的伪装,现在进入世界末日的倒计时。

 

 

 

 

 

 

>2005年.秋

 

 

“您好,这里是青城疗养院。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你好,我是泰亨,金泰亨。”

 

“您是…不好意思?”

 

那个清丽年轻的女声仿佛有些疑惑。

 

这大约是新聘用的员工,金泰亨想,握住电话的手却隐隐渗出冷汗。

 

“我……”他艰难的开口,迅速在脑海依稀的模糊记忆里搜索,“我想找,”他终于犹疑的报出一个姓名。

 

“那位夫人?您是她的家属吗?”

 

“不,是朋友…虽然很久没见了。”

 

“这样啊,请您稍等。”电话那端的声音稍稍拉远,像是和另一人交谈什么,然后年轻的女声重新出现,“提醒您一下:您或许不知道,那位夫人现在得了记性有些糊涂的病。与她交流您要更耐心些。”

 

接着电话出现短暂的跳转提示,金泰亨听见与记忆里相似的慈祥声音,“你好?”

 

“奶奶!是我,泰亨!三年前住在隔壁的房间!”他急急的说。

 

那边像是思考了片刻,才拖长音“喔”了一声,“泰亨啊,我当然记得你。你那时候个子那么小,真是可爱。”

 

“奶奶,我有事想问您。”金泰亨握住电话的手更用力了些,扬声器贴在嘴边,“您一直住在这里应该会记得,当时疗养院里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那边又“哦,哦,哦”的答应了几句,奶奶说,“我记得——你是哪位?”她突然疑惑的问。

 

金泰亨只觉得一颗心沉沉的坠下去,“我是泰亨。”他说。

 

“喔,泰亨啊,奶奶当然记得你,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这段对话可真的像是被诅咒了的死循环。

 

到了后来的时候,金泰亨也不再惊讶、没有计数他们的通话被迫中断再重新开始了几次,奶奶反复絮絮叨叨的回忆他的过往点滴。

 

那些话每次都大同小异,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她说,“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总跟着那个绿色头发的家伙一起,你们都是小孩——”

 

金泰亨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重砸中,仿佛膝盖一软,他几乎无意识的踉跄了下,“什么?!”

 

“什么?”那边也重复了一遍。

 

他几乎是双手握住电话,以有些颤抖的声音问,“奶奶您刚说了什么…?”

 

“哎呦,”那边回忆了一下,“泰亨你的妈妈呀,真是位很有气质的夫人。”

 

她后面也许又絮絮叨叨讲了很多,也许没有,金泰亨没什么印象了。他的耳朵不可抑制的尖锐嗡鸣,血一股一股的朝向头顶涌。直到在恍惚中听见电话挂断的忙音,他才缓慢的放下手,手机早就在掌心里发烫了,手掌粘粘腻腻的出了汗,荧光屏幕停留在通话时间的界面,显示超过了一个小时。

 

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固定的姿势,金泰亨有些僵硬的回过头,看见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倚在房间的门框上,捂着嘴,眼眶泛红。

 

 

 

 

 

“你——我本来不愿意再让你想起来,我情愿这段记忆陪我一同走进坟墓。” 

 

金泰亨奔跑着。

 

“那个孩子,我只见过他的父母。我一直等到你手术顺利结束,那时候他的父母已经赶来医院,正和医生讨论捐赠的事项。他救了我们的人生,泰泰。我很感激他。”

 

金泰亨仰着头,风一股脑倒灌进喉咙,气管和肺叶几乎立刻火辣辣的烧起来,使他用力咳嗽到快要流泪。

 

“你恢复的很快,泰泰,我得承认,这可能也是托了那孩子的福。那段时间你总在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拆掉纱布,因为你说‘要去见他’,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自私一点的说,作为母亲,我宁愿一辈子瞒着你。你那时热枕的让我害怕,我害怕知道真相以后,对你的打击会有多大。”

 

红灯跳转成绿灯,金泰亨奔跑着穿越稠密的人流。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跑回疗养院的——你大概也忘记了罢。等我焦急找你就快要报警的时候,我接到了疗养院的电话,让我去接你回家。”

 

金泰亨的世界模糊了,他咬着牙用手背胡乱蹭了一把眼睛。他没有停下脚步。

 

“我在疗养院看见你……你灰头土脸的站在那里,脸上手上都有伤。我叫你、拉你,你都没有反应,你像是丢了魂一样,泰泰。直到我抱你起来要带你上车,你才大哭起来,哭号着要回疗养院。我一直等到你筋疲力尽的睡着,天都黑下来,才抱你回家。”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回来以后,你发了一整周的低烧,眼睛再次发炎。那半年我带着你反复在医院往返,医生也说不清你的痊愈和碎片记忆缺失之间是否存在关联,但我只感到庆幸。”

 

“我也不清楚你忘记了什么、还记得什么,我不敢问你。如果是不好的记忆,我情愿你一点都不记得…泰泰,我,”他的母亲抑制不住落泪,“妈妈好害怕啊,妈妈不想再失去你了!”

 

金泰亨用力推开封陈教室的正门,——只在夜晚出现的鬼怪,如今就背对着凝结一般的夕阳与他对视。

 

 

 

 

 

 

只有一个人能看见的少年,教室里唯一空着邻座的独桌,校运会荒诞的冷落出局。

 

真的不记得了吗?怎么可能忘记了呢?

 

金泰亨轻轻拥抱住母亲,“对不起,”他说,“但这是我绝对不该忘的……谢谢你告诉我,妈妈。”

 

他朝向学校的方向以几近窒息的速度奔跑。

 

 

 

 

 

>2005年.秋

 

 

金泰亨弓着脊背喘息,胸廓剧烈起伏,他抬起头,微微张嘴,无声的口型颤动着比了半晌,

 

“D…!”

 

他说,又立刻打住了。金泰亨向内踏了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的腿也像是棉花做的,被抽掉了骨头,无力的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上半身。

 

绿色头发的少年抬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和你的记忆大概是同步的。”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没有刻意瞒着你,我也是才意识到不久。”

 

金泰亨恍惚的摇了摇头,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像是结了一层薄荷色的薄霜,不仅凉,而且刺激,他的声音因此而颤抖。

 

“你为什么…”他说,

 

“你怎么能……”颤抖的更厉害了。

 

“我——”

 

我说不下去了。

 

他的世界摇摇欲坠,视野是动荡的,触目所及是模糊的结晶般凝固住的沉阳。

 

他想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滑稽极了,因而才能在视线由晃荡变得清晰、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下的同时,看见站立在目光中央的少年挑起唇角,向自己露出一个不带任何攻击意味的遗憾微笑。

 

“还剩下最后一个吧,所谓的‘未实现的心愿’,”少年说,“呀,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这么蠢的情节。这算怎么一回事,明明不是我的心愿而是你的吧,泰亨?”

 

他如此呼唤了金泰亨。

 

金泰亨看着他,随后缓缓的、缓缓的笑起来,先是极生硬牵扯起来的别扭笑容,随后胸腔和肩膀也一同震动,像是笑又像是剧烈的咳嗽,他咧开嘴,

 

“那,那只能说明,那时候,哥实际上也这样想吧?”

 

金泰亨深吸一口气。

 

舌尖顶向口腔的瞬间那些冰霜细簌崩碎,随后带着滚烫热意的液体汹涌蓬勃而上,斜旭透过窗口一小块灰蒙的玻璃进入,像是融化了的明黄色糖霜。它们一同伴随着声带振动发出的音节奔向喧嚣的尽头。

 

像是无数蝴蝶同时振翅般,发出的音节像是带着回响,

 

“——闵玧其。”

 

他叫出了那个名字。

 

 

 

 

 

 

在金泰亨拼尽全力冲过去,张开手臂的同时,闵玧其以同样的姿势回应他。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一样,闵玧其轻声说,

 

“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第一次闯进我的房间,拉住我的衣袖的时候——”

 

金泰亨脚尖点地,腾空再落下,身体用力前倾,膝盖弯曲,最终猛的跪坐在空旷的地面上,垂下头收拢双臂的过程像是一组延迟摄像的慢镜头,

 

他拥抱住一片虚无。

 

 

 

 

 

 

最后那句话的尾音像是贴在他耳际的一个极轻的吻,

 

“我正在窗台上,身体就要扑出去了。回头就看见你绊了个踉跄,站立不稳的仰起头,傻笑着看着我,

 

“那时候我就觉得,好像只能转回身去,拉住你了。”

 

 

 

 

 

 

Fin.

 

 

 

 

 

就是这样的故事……一开始闵玧其放弃轻生也是因为他,最后选择轻生也是因为他。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 被世界抛弃的两个人相互之间共生一样的感情,但真的是很俗套的老梗 dbq

 

标题在《夜间飞行》和《夏夜溺亡》之间抉择很久,泰亨那句 “和玧其哥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有种快要溺死一样的感觉。”在我这里其实就是最直接的告白了。总觉得他们两个都不是能正常说出爱情的人kkk

 

‘少年D’的D就取自Agust D,年份也是瞎写的,都没什么意义。

 

我的BE功底……真的还是太弱了,完成以后自己也觉得没眼看,所以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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